杨曦凭着记忆走到楚云昭所住的院落,院门虚掩着,索性推门而入,便见院中只慕清容独自一人,坐在石台边上分拣药材,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
慕清容也不认识杨曦,见这人仪表堂堂眉目清俊,必然不是盗匪,那就是找云昭的,随口便说了句,“三爷出去了。”
她知道云昭不拘小节,要等要走,都看人客的意思,索性不理,继续专心分自己的药。
杨曦苦笑道,“她居然不在,那我这一番心思,可真是白费了。”
慕清容有些意外,定睛看过去,才发现杨曦拎着一个食盒,拿到石桌上打开一看便知道了,是水信玄饼。
这是东瀛扶桑流传过来的点心,以凉粉冰糖兑水,搅拌之后,侵泡入糖腌的花瓣,倒入模具,以冰沙隔着笼屉,用冷气沁半个时辰,然后将模具翻转过来,便会看到凝固的,宛如水晶一般的点心,其中点缀被泡开了的花瓣,冰雕玉砌鲜妍明媚,不一定是最好吃的,论颜值,在点心里倒是翘楚了。
杨曦道,“去年腌渍的梅花,一多半送宫里了,剩下的,品相也不怎么好。难得开了一罐好的,想着做点东西给她吃,居然还扑空了。”
也不能就这么留下,水信玄饼这个东西,不能久置,做好之后最多放一个时辰,就会化掉,如今看着,圆圆的饼子边角已经有些水迹了。
慕清容看着,就说太可惜了。三爷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如就先吃了吧。
玄饼原是一对,她入内拿了两个银勺出来,又多拿了个碟子,分出一个给杨曦,两人坐在院子里,一人一个,就将这难得的点心分吃了。
清容说,“既然是心意,下次想起来了,再给三爷做就行了。不能白糟蹋东西。”
想了片刻又说,“不过,这阵子还是别了,三爷这些日子身子不好,最好别吃凉性的东西。等到今年的梅花腌好了,再给她做吧。”
杨曦有些意外,抬头问,“她是生病,还是受伤了?”
慕清容含糊道,“常年累月在战场上的人,哪个能不落病呢?”
杨曦还想多问,偏巧门再度被人推开,是云兮的剑灵君玉。
“王爷原来在这里,方才王爷身边近侍过来找,说摄政王府召见,请王爷随我来吧。”
清容意外了一下,本来以为是个与云昭交好的世家公子,倒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王爷。
但也没说什么,起身道别,说,“王爷放心去吧,等三爷回来,我会告诉她王爷来过的事情。王爷的心意,我也会转达给三爷的。”
水信玄饼已经被他们分吃掉了,但心意,该领还是得领。
杨曦见到过来传话的近侍,说是亲王在刀龙兵府那边等着他。
这位圣武亲王,原是天子的兄长,又担负摄政王之责,容不得怠慢。因此杨曦匆匆将正式的朝服换上,便直接往刀龙兵府去了。
到了兵府门口,正好世子杨佑从里面出来,看见他,愣了一下,上来就抓住了他的手。
“可算是过来了,父王心急,半天看不见你,都差我去找了。”
杨曦笑道,“让世子殿下费心了。不知亲王找我什么事。”
杨佑愁眉苦脸,“还是南苗那边,上次楚云昭不是把南苗王族给踹残了么。苗疆北竞王与苗王子夺权,他们在南境自己又打起来了,不过,都是在苗人自己领地,咱们也管不着。只是苗疆难民源源不断北迁,南疆都护府应对不及,再者南境能种粮食的地方也不多,既然苗族有人愿意归化圣朝,倒不如接纳一部分到内地。想着你的封地靠近南境,便叫你过来商量一下。”
接纳难民,是非同小可之事。杨曦同圣武亲王商议到深夜,依然未有定论,也只能先应下,回头让江南地方官员再度商议呈报方案。
出了王府之后,想起今日听说云昭生病之事,本该再去探问的,只是夜已经深了,又觉得不便叨扰。便姑且回了王府。第二日一大早起来便去楚家拜访,原本还担心云昭是不是还没起来呢,结果门上侍童就告诉他,三公子一大早就已经走了。
不仅楚云昭,连昨日与他才见过的慕清容也不见人影,听伺候人说,三爷器重那位慕姑娘,如今不管去哪儿,都是把她带在身边的。
随身带着医女,倒是能让人稍微放心一点了。
云兮下了早朝回来才告诉他,云昭出征去了。她那人性子急,军令在手,跟参议们稍微商量了一下,就带着几百人的先锋,先往龙门要塞去了。
杨曦吃了一惊,楚云昭会被派到北境前线,那是意料中的事情,只是没人能想到,她居然走的这样急,此次南征归来,居然连一面也没见到。
云兮苦笑道,“兵贵神速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杨曦又问起云昭身体不适之事,云兮道,“倒是劳靖王殿下惦记了,也没什么,就是些陈年旧伤,偶尔复发。次数多了,都不怎么往心里去了,更何况她那人好强,也不愿给别人知道。”
云兮这么一说,倒是把靖王心里原本十成的担忧,给打发掉了六七成。
辽阳要塞的情况,他心里也是有数的,他表哥竞豹儿就在打辽阳要塞,常年累月的攻防战,并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事实上,内廷外朝,也没人认真觉得楚云昭能把那要塞打下来。
然而楚云昭这个人,向来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她出发前往龙门要塞不到一个月,匈奴军方传来奏报,楚云昭不听劝阻,带兵强攻辽阳城。
消息传来,朝中一时哗然,那城号称铜墙铁壁,匈奴与朱雀皇朝联兵,打了十几年还没打下来,楚云昭上手便是强攻,果然与众不同非比凡响。
说是这样说,朝中也没有援助她的打算,唯有杨曦震惊之下,不顾一切,孤身带着几个随从,骑马便往北疆去了。
北疆他熟悉,那座城是契丹完颜氏数十年之积累,绝非轻易能攻下的,楚云昭若要强攻,必然代价惨重,此刻他手中几乎没有一兵一卒,但如今匈奴大可汗是他外祖父,就算在朱雀皇朝得不到任何支持,他也硬生生被激起一阵孤勇来,执意亲身上阵,援助楚云昭。
然而未曾料到的是,三日三夜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当他赶到的时候,辽阳已被攻陷。如今城头上已然换上了楚云昭的百鸣旌旗。
来迎接他的是他表兄竞豹儿,如今匈奴军依然驻扎在辽阳要塞外,楚云昭打下了城,冲进去就直接把城门关了,并不打算跟友军分享荣耀。
竞豹儿同杨曦说,“你们南朝怎么回事,派过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啊?战场上也拼杀这么些年了,没见过这样打仗的,简直就是个疯子。”
杨曦苦笑,说:“那旗你没看到么?天子亲封的百鸣公爵,南朝女武神。”
竞豹儿啧啧咂舌,说,“楚家那个丫头片子么,我说么,怎么打得那么野。”
辽阳城上设有风雷之阵,遇上攻城之人靠近城墙百米之内,便有雷火以机关自高处洒落,火焰伴随爆炸,雷声阵阵,城下守兵,往往被烧得皮开肉绽。竞豹儿在此处攻城,苦思多年,没有想到破解雷火之阵的方法。
楚云昭上来就是不惜命的打法,前军举着大盾步步推进,后面跟着大队弓箭手以弩箭齐射城楼,骑兵压阵,死一片就换一片人顶上,一米一米,硬是用血肉尸山堆砌出一条道路来。若非军令严密,将士死忠,统帅亲身上阵不惜死战,也用不了这样的打法。
辽阳城被攻陷之后,城内外清出上万具尸体,楚云昭在城楼之上,命手下人将契丹人的尸身都抛入呼伦河内,如今寒冬腊月,河上不时封冻浮冰,尸身堵塞,无法冲刷至下游,便命人用铁钎清理,惨烈之相,简直令人目不忍见。
楚家军将士,但凡身死之人,都取下军牌,待他日返乡交还家人,尸身则在城内焚毁,大火燃了一日一夜才灭,可见这一战死了多少人。光是匈奴军在外围清扫战场,便耗去数日功夫。
这位女武神,果然是心性坚韧,非常人能比。
竞豹儿说,如今破城已有数日,楚家军守着辽阳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听说也没有给天朝送捷报过去。匈奴人守在这平原上,眼看要塞落入南朝之手,如今南朝军队,对匈奴兵已经形成合围夹击之势,已然不能坐视。因此才向南朝递了军报,同时也提出一个条件,想要进驻辽阳要塞,哪怕是与南朝军队共管也行。
杨曦说:“和那位楚帅谈过了么?”
竞豹儿说,“压根没给机会,这么些天了,但凡是我们匈奴族人,一个都没让进城。”
杨曦无奈道,“那就我去谈吧,只是,辽阳城下一步要怎么处置,得看内廷外朝的意见。我所能做的,无非就是探探楚帅的口风罢了。”
话是这样说,杨曦心里也清楚,朝廷不会轻易将辽阳城交给匈奴人,最多是共管吧,但就算共管,应该也是从西北调集军队与将领,圣武亲王如今对楚云昭猜忌颇深,断然不会将这样重要的要塞交给她。
他递了名帖入城,不出意料,很快城中便有参将出来,迎他入城。
入城之后进了帅府,却迟迟不见楚云昭露面,正疑惑间,见一身银色战甲的少年入内,却是骠骑少将军楚云清。
云清一开口便道,“幸好王爷过来了。”
原本以为云昭有什么差池,杨曦面上不禁流露出几分忧色。正待询问详情,却听云清道,“三姐去追击契丹残兵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只是她临走时叮嘱我留下守城,我也不敢擅离,如今王爷来了,总算是有个可以依靠的人了,我想将这要塞交给王爷,我去支援三姐。”
杨曦不由震惊,道:“辽阳要塞被攻破,是何等紧要之事,为何不等天启诏令便擅自离开?”
楚云清道,“王爷有所不知,上次契丹王世子被咱们俘虏之后,契丹王又另立世子,那位世子完颜赦,原是人称女后的蒙古族公主所生,向来骁勇善战,此次辽阳城由他防守,被三姐击败之后便带着数千轻骑弃城而逃了,完颜赦有蒙古族血统,若是让他逃回去,与蒙古借兵再卷土重来,咱们这城未必守得住,完颜赦那个人,也是心腹大患,因此三姐执意追击,要在此次就将他灭掉。”
若论战局,没有比楚云昭更明白的了,那位完颜赦,做世子之前杨曦也听说过,确实是骁勇善战之人,在契丹人中的声望,倒是比先前那位世子要高出许多,放任这样一位契丹王出来,绝非明智之举。
杨曦道,“守城之事,我可以替你,我可以从匈奴调兵过来,你把楚家军中能带走的人手都带走,全力援助云昭就好。”
云昭追击完颜赦至契丹腹地,稍不留意便会陷入夹击之境,到那时,辽阳要塞便会成为她唯一后盾,其中利害关系,杨曦也是一眼就看明白了。
云清道,“守城我是信得过王爷的,但有一件事,须先跟王爷讲明,三姐临走前吩咐了,这座城,谁都不许动,无论是匈奴人,还是西北的刀龙府兵,全部要拦在城门之下。这是她打下来的地方,只能由她一人做主。”
杨曦愣了一下,道:“这,恐怕不合道理。”
契丹是盟军,圣武亲王是摄政王,任谁要强行进驻,都不是楚家人能左右的,最多就是拦下,但跟自己人打,岂不成谋反了?
云清道,“实不相瞒,三姐临走之前,已经想到朝廷可能会派人过来,她同我说过,若是别人,一样拦在城下,但若是靖王,便可放心将城交予靖王,三姐说信得过靖王,也料靖王能懂她的心思。”
是懂,无外乎是担心腹背受敌军需供应跟不上,到时候陷于敌阵,未必会死,却必然会影响战局。楚云昭是在军需上吃过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