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是深谋远虑的人。宋明远若是他所埋下的棋子，那雪鸮有理由怀疑，从当初在雅集之上，宋明远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开始。埋藏在江南的暗桩，就已经开始了动作。

或许这孩子后半生的磨折，都是自那时而起的吧。未必在那一刻，先皇就已经料定这个宋家出身的少年会成为将来的东海军督。只是按着帝王之道，将欲与之，必先取之。想要用这个人，就要先毁掉他，再给他希望。让清流群起而攻之，之后由天启外朝来接纳他。

这中间是一段曲折艰险的道路，曾经被这样动过手脚的，也必然不止宋明远一个人。若是未能趟过凶险暗流，也不会有今时今日。

当初在那个人身边的时候，始终将那个人视作父亲一般的存在。她还记得年幼的自己依靠在那个人的怀里。龙纹锦绣的绢帕，被毫不在意的用来给她擦脸。初初在宫里的时候，她年岁还小，因为母亲总是病着的缘故，心情也不好。虽然不哭闹，却是个暴躁而又难照料的孩子。那个时候，天子陛下，她的舅父总是亲自安抚她。

就算是在持中殿议政的时候也不例外。每天她暴躁闹起来的时候，天子再忙，也会让伺候人将她带过来，抱在怀里，低低的说着安抚的话。外朝的大臣就在旁边议政。周围那样多的人，或许是习惯了吧，只要在那位舅舅身边，她就总是能迅速的安静下来。她知道，等到那些总是带来坏消息的大臣们离开之后，舅舅就会让人端她喜欢的甜点上来，他们一起喝茶，吃点心，偶尔教她下棋，画画，然后再讲故事。

舅舅讲给她的，都是前朝的故事，或许是因为她是女孩子吧。讲的也都是女孩子的故事，杨门女将，穆桂英挂帅，自然，还有本朝那位与开国之君并肩作战的传奇女子，道宗仙尊白凌波。

也不知道他堂堂一个九五之尊，从哪里听到这些稗官野史。但作为孩子的她，总是喜欢听这些故事的，也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那会儿北边门户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辽阳之战，白虎家族几乎全灭，楚家家主重伤不起。四岁的楚云昭在内廷养病的时候，十三岁的楚云兮已经披甲上阵，替代父亲巡防。云兮是楚家最为年长的公子。也就十三岁。论身量未必有马高。不过身边有年长的副将照顾着，何况父亲还在，总还能支撑几年。之后呢？云兮这样小的年岁就在战场上，难保不能长久。若有万一，后继无人的时候，要从哪里调一个主将过去？

那会儿云兮也就两个妹妹，一个是十一岁的楚云萍，人在六庭馆学舞。惊才绝艳，诗画双绝。被称为名门淑媛之表率。另一个，便是在宫中陪伴母亲的楚云昭，就被天子抱在怀里。

云昭至今还记得，她的功课，都是天子亲自制定的。说是女孩子家，不用去鸿文馆和那帮臭小子一起上课。没得带坏了。鸿文馆学的是诗书礼仪，法理策论。她学的是六韬兵略，阵图，纵横。当初人还不到箭杆高的时候，天子亲自教她投壶掷箭，似是随口一提，问她想不想要玩真正的弓箭？

小孩子家的，当然有什么新鲜的都想要玩。人还没有弓高，怎么练箭？天子一句话，内务府立刻督办制作合适她身量的弓箭与靶子。既然做了弓箭，又问她，别的兵器还有什么喜欢的，都比照着她的身量，做适合小孩子用的东西。担心分量太重拿不起来，材质不能用寻常金属。一概要用杀戮碎岛进贡过来的精金与玄铁特意订制。

武家里自然也不会少这种东西。楚家代代从军，幼年开始习武的人自然不会少。适宜孩子用的兵器，打开武库翻一翻，总能找到合用的。但只要是楚云昭所用的东西，都是天子亲自吩咐，内廷督办。倾举国之力，务求尽善尽美。

都说是宠爱之心。天子时常对随从讲，自年幼起，母亲势弱，全靠长姐扶持照料。辉夜长公主对先皇而言，是一生至亲。可叹公主早逝，只留下这点骨血。先皇曾经对身边人说过，辉夜长公主留下的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命。

是他的命，也就那么送到战场上了，可见这位天子奉公为国的心。

年纪小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是全心全意信赖着那个人的。可是后来，不知何时，心境便渐渐有了变化。信任全然崩塌之后，再回头去看，便看得到那个人的深谋远虑。

并不是在责备那个人。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太天真吧。是人都有私心的，应该有心爱的女人，喜欢的孩子，不愿割舍的物件。为了私心，总会有动摇，总会有软弱之处。但天子，是不能有私心的。

天子身上背负的是天下。这天下间所有的一切都是给他的供奉，他要什么就有什么，也因此，天子的那颗心，也只能交与这天下。为了天下太平，心爱的女子可以被抛弃，相依为命的姐姐可以远嫁，心爱的孩子可以亲手送上战场，无辜之人的前途，可以轻易毁去。

这是一道算术，为了更多的人可以活得更好，需要牺牲的，就该毫不犹豫的牺牲掉。做天子的人，要比任何人都多情，也比任何人都冷酷决绝。

一如当初，朝露之变。天子不能，也不该插手。他可以为了楚云昭写出情真意切的悼文，可以给她厚葬，可以不追究叛乱之罪，可以向全天下彰显他的宽容与仁厚。但是，他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救下楚云昭，让她活下去。

先皇是个好皇帝，但却不是一个好舅舅。另一方面而言，也算不上是个好父亲。

先皇有四个儿子，太子杨旭的母亲赵皇后几乎是庶民出身。先皇原本想养一个没有什么后援力量的储君，以防朝政被宗室或者外援把持。然而赵嫣然不懂。出身寒微的她为了自保搭上宗室，将太子置于圣武亲王的保护之下，也就亲手断送了太子的前程。

太子天性里原本就有几分怯懦。先皇指定薄红颜做他的教母，在生性强势又野心勃勃的薄红颜的指点之下，太子的心态也日渐崩毁。最终太子失去储君之位，原本指望借着太子而掌控内廷的薄红颜愤怒之下铤而走险，挟六庭馆兵力犯上作乱。太子因此受到牵连，甚至畏罪自尽，就不知是不是那位天子陛下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但太子是被他亲手放弃的，总没有错。为了将这最终的放弃演绎出几分不舍。他一直分外关照太子。内阁首辅白樾是太子太傅，亲自教导太子读书。名动天启的牡丹花会女状元楚云萍在先皇的授意之下，被迎入东宫成为太子正妃。权倾朝野的摄政亲王圣武亲王是太子的保护人。而内廷之中，权势最高的六庭馆馆主薄红颜被指定为太子教母。他在这个孩子身上花费了那么大的心血。然而他却早已放弃了这个孩子。付出那么多，不过是有朝一日毁去的时候，落在旁人眼中，也都只能说，先皇仁至义尽了，是太子，始终没有珍惜机会。

果然是寒门出身的，怎样扶持都不成器。外人又如何能猜得到，太子杨旭，是被他父皇和母后联手毁去的。先皇为了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将别的孩子全部都养残也在所不惜。至于赵嫣然。她只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天子罢了。至于这个儿子的心情如何，她从来都不在乎。她觉得这样是为了儿子在打算。寒门出身的人，见识也就不过如此罢了。

贵家出身，也未必好到哪里去。既然生在家族之中，就是家族的棋子。命运被操控是理所应当之事。只不过贵族出身的人，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利用孩子。会不会明明白白告诉被操纵的棋子却是两说。但出身卑微的人，明明就是试图想要利用生下来的孩子而翻身，却只说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孩子。不仅仅欺骗孩子，连自己也要一并骗过，这样看起来，姿态就有些可笑了。

太子杨旭之后，便是怀王杨晔。杨晔成长的那些年。正是天子忌惮叶氏的时候。也正是这份忌惮之心，让他对身在宫内的叶贵妃与杨晔分外宠爱纵容。纵出杨晔飞扬跋扈的性子。

杨晔在宫内受着宠爱，宫外叶氏的兵权却被不动声色的削了小半。直到叶氏退到云中，再也无力制衡天启局势。

至于杨曦，或许他也就是一个适合继承帝座的人吧。天子对他向来不是很在意。任由他在宫里遭人白眼。读书算是有上心的，一样找了白樾教他，只是看上去像是在做太子伴读。娶妻的时候，找了武家皇甫氏嫡出的女儿做他的正室，又找了清贵名门的明大学士的女儿做侧室。也说得过去吧，算是父亲为儿子略微做的一些打算。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已经成年了，不能眼看着他孤立无援，将来无法安身立命。他对杨曦，始终都是淡淡的态度。没有人能想得到，他真正属意的继承人，是这个蛮族女人生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