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和杨傅谈完之后,她又带着枫十三往龙门要塞那边赶。枫十三不明所以,只能跟着她跑来跑去。略微有些忍不住,便说了几句话。
“打仗的见得多了,没见过你这样的,明明军情上没听说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你倒好。跑来跑去,就跟要救火似的。人累不累姑且不说,马都要让你累死了。”
雪鸮听他这样说,略微停步,抬头看了一眼北方天空的星野,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嘀咕着说,“可不就是在救火么。”
枫十三没听懂,她也没打算解释。这世间自有天命这回事,在没有人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运转,而身为人类,若是不愿接受既定的命运,那就只能去拼命挣扎了。
挣扎徒劳与否,都是逆天改命的事情,既然是逆天而为,寿数必然不能长久。
即便如此,明知如此,却也依然不肯放弃挣扎。人不过活一世,若是一昧顺应天命,不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那还有什么趣味在?
朱雀皇朝怕不是要完了。这并不是玩笑。但既然今时今日,有雪鸮在这里,哪怕是与所谓的天运一起争夺时间,她也会尽力将王朝的命运拉住。
回到龙门,她再度去了楚云清的军帐。
楚云清这个人,这么些年懒疾入骨,横竖是让人看不顺眼的。从前楚云昭还在的时候,倒是曾经略有得意之色的对别人说过,说她这个弟弟除了会吃,别的地方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但实话实说,在吃这一方面,当初是没有比楚云清混的更明白的了。毕竟是身在军队里的人,赶上缺粮的时候,树根草皮白土,只要吃下去能活命,什么都可以。但楚云清就是有这点能耐,不仅能混饱肚子,而且总还能找到吃起来味道不错的东西。出征的时候带上这么个吃货,倒也算是有点用处。
如今连这点好处也没有了。眼看着他就这么懒散下去,连吃都提不起精神了。嫌弃之外,又难免有些担心。
云清见她这么快去而复返,也是有些讶异。似是想问什么,不知道是因为疏懒成性,还是怕麻烦,索性就不问了,又坐了回去,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雪鸮一眼看穿,也不为难他,坐在他对面,看了云清一眼,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隔阂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呢?眼下北境的局势,还有天启那边的情况,她都已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如今不比从前了,楚云清就坐在她面前,却不觉得是可以商量的人。
思索了许久,她还是对云清道,“我要立刻去天启一下。你就待在这里,好自为之吧。”
所谓的好自为之是什么意思,她没有说,楚云清也没有问。
甚至从来都不曾问过,她这一次北上,到底是什么目的。
不问,其实就是不在乎。他在北境守了这么多年了,说是尸位素餐也不过份。当初楚云昭就是锋芒太盛,该自己的不该自己的,都要去管。原本该是别人打得仗,替别人打完了还要招人怨恨,被人议论,说是抢别人的战功。
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云清年轻气盛的时候,受不得这样的委屈。当初就看不惯。只不过他那位三姐一向刚愎自用,想怎样就怎样,根本不肯听别人劝告。他那会儿说过这些事情,也没有什么用处。只能不说。
到了他自己做主的时候,也没比楚云昭好多少。云清虽然看上去好说话,但也是自己拿主意的人,表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周围人的意见,他也是听不进去的,做事一概按自己的想法来。他接了楚云昭的位置,守在龙门要塞,节制北境的楚家军。从他接手之后,一年一年,就把楚家军的整个作风都改了,如今楚家军这边,只管龙门要塞与要塞外面的两个大营,其他地方一概不过问。出什么事情也当没看见,该谁管就让谁去。只要要塞守着,两个步军营没有被蛮族袭击,那别的事情能不问就不问,能低调解决就低调解决。若是涉及别人的防区,比如辽阳要塞那边的事情,就更是绝对不插手了。
这是明哲保身的作风。楚云清毕竟年轻将领,不该是这样的作风,事情传到朝中,朝廷那边也有不满,长公子亦略有微词。说到底是现在无人可用,因此姑且放他在这里。但云清自己,倒也是理直气壮。
毕竟他人在这里,城也还在这里,算是对得起朝廷了,不然学云和,直接入道修行,哪怕这世间战火纷纷又关他什么事?有些时候,心里厌烦的时候,倒还真想着,要不然就抛下一切出家算了,不求修什么今生来世,只要能为死在战场的兄弟们诵经祈福,也算是做贡献了。这种念头偶尔在心里掠过,楚云清就觉得,人还在这里,的确是算得上精忠报国了。
想是这样想,但看到雪鸮那张与他三姐十分相似的面孔的时候,还是有些心虚。也就是现在了,还敢这么说话,若是从前还给楚云昭干先锋的时候,摆出这副松松垮垮没收没放的模样,怕不是要被一脚踹到天上去。
实话实说,让他三姐云昭踹出心理阴影了,现在看到雪鸮,心里那几分虚寒还在。听说雪鸮要回天启,他心里倒是轻松许多。
为了这份难得的轻松,甚至还从躺椅上爬了起来,将铠甲与披风套上,客客气气道,“我送你一程吧,要是有什么想带走的人,也不必顾虑,直接带走吧。”
在他看来,北境这么些年,也没有大的战事,从前跟在楚云昭身边的那些参将副将,都是经验比较丰富的人,也算是楚家军里的老人了,若是天启那边要用人,大可以带走。
雪鸮听了这话,略微怔了一怔。
楚云清这样说,她便在脑子里,将北军的将领略微过了一遍。
能用的人倒是不少,这样想了一想,还觉得略微安心了一些。
回头看了眼云清,如今走到军帐外面了,眼看他穿了纹绣银蟒的战衣配铠甲,黑发束在头顶,肤色雪白雪白,一看便知很多年没有操练了,没见阳光的缘故。难得的是,虽然懒散了这么些年,腰身还在,人站着的姿势也算是挺拔。银蟒蛰伏多年,倒也没像她之前想象的那样,就变成一条泥鳅了。
北境大概还是有希望的吧。
雪鸮这样想着,略微叹了口气。
她指了指吊儿郎当靠在一边的枫十三,说,“我是跟他一块儿过来的,如今就带着他去天启就足够了,其他的人都留给你,你有什么事情,要多听幕府里诸位参议,还有月牙岚的意见。不要跟你三姐学,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对自己根本没有好处。”
楚云清有些意外。他并不觉得雪鸮就是他三姐。像归像,楚云昭是无可替代的。但对方顶着一张十几岁少女的面孔,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他一时之间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也只能将手中的马鞭递了过去,搭讪着伸手抚了抚雪鸮骑过来的白马的马鬃,低声说了句多保重吧。却不料回身正打算走,雪鸮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几乎是把他整个人提到了自己面前。
这也太丢人现眼了。幸好附近没有什么人,不至于被北军将士看到主帅如此狼狈的一面。
精致的面孔险些怼到他的脸上,雪鸮对楚云清说,“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北境将来不久,一定会有战事。你若是怕,现在就可以上书给朝廷请辞,但若是留在战场上,就必须全力以赴,不要给楚家军丢人。”
话说完,她放开手将云清推了出去,飞身上马就一路冲出了军营,枫十三追着她的身影一起冲了出去。只剩下云清孤身一人,站在自己的军帐前面。
朔风起的时候,竟然还觉得有些冷了。从前做先锋的时候,数九寒天只穿着一层单衣也是要冲锋陷阵的。打仗的人需要身手灵活,衣服不能穿厚。上了战场,眼前都是生死,哪儿还顾得上寒热。这些年是养尊处优了,镇日躲在军帐里,碳炉放四个,身下垫着虎皮,身上披着棉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穿着战袍出来走几步,竟然也会怕冷了。
当初的少年意气,怕是一去不复返了,也只有在被雪鸮抓着领口,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才隐约想起当年热血沸腾的感觉。
想起当初年少从军的时候,长公子站在万军之前念出来的家训。楚家世代从龙征战,以战死沙场为荣,以白首终全为耻。楚云清现在才明白,从踏上战场的那一刻开始,他这一生,就从来没有想过还有别的可能性。
等到老去的时候,死在故乡的床上,身边陪伴着年轻貌美的伺候人与一大群孩子么?不,不存在的,楚家九云一个个都要死在战场上了,他若是躲到白发苍苍,他日就算下了地府,也没有面目再见从前的兄弟。
是该振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