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说,”不然我先替你带一阵子兵吧,这个主帅,你要是不愿做,你就先回去。休息一阵子,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想好了,再回北境吧。”
楚云请默然无语片刻,拿起桌上放着的烈酒,仰头喝了一口,酒是蛮族人酿的烧刀子,不比东陆的米酒温润。平日里喝惯了,烈酒入喉也不觉得辛辣,但酒性毕竟是烈的,这一口烧刀子灌下去,血气便从胸腔里蒸腾起来,给白净的面孔上染出一层殷红血色。
雪鸮看着他的面孔,心想这么多年,人在边境,倒还真是养尊处优了。
当初刚跟着楚云昭从军的时候,头一年在军队里,天天顶着大太阳训练,吃饭虽然不至于吃不饱,但毕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多少都不见长肉,身高越是往高的窜,看着越是瘦,一副骨架子的模样。到了冬至的时候跟着楚云昭回天启换防,集结的时候才让巡防归来的长公子看到,那又黑又瘦的模样,已经认不出来了,见他骑马跟在楚云昭的身后,还特别惊讶的问了一句,“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之前一直都没有见过?”
看着眼下这玉骨冰肌的模样,就知道这么些年,是没怎么上过战场了。
楚云请淡淡的笑了笑,“你觉得我尸位素餐,浪费了这个主帅的位置,因此看我不惯?要替我领军?横竖觉得我已经是在养老了,在这里养老,或者在朝露之城,也没什么差别是不是?”
雪鸮说,“你也不必这么想,我不是抢你的位置,天启那位陛下听说是病了,我过几个月会回去看他。在这儿也待不了多久。我只是放心不下北境,你若是不想回朝露之城,待在这里也都随你意,反正我管不了你。”
楚云请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她,说,“我又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看不顺眼?”
雪鸮说,“非得说你做错什么,也不至于。我挑不出什么理来。但是你在北境也待了这么多年了。防线一半交到了刀龙府那边。这边也不过就是墨守成规,一步扩张也没有,时不时的,竟然还让蛮族越境劫掠。楚家历代在北境做主帅的不少,没见过你这样的。”
楚云请抬起头看着她,说,“你这样的就对了?当初在朝露之城肆意妄为,以至于皇朝陷入内战的时候,你的责任心又在哪里?”
到底是亲兄弟,吵架都是往最戳旧伤的地方戳,雪鸮却只是看着他,淡然的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楚云昭。”
只这一句话,便让双方陷入了沉默。是啊,雪鸮已经是再世为人的另一个人了。在这个时候,无论楚云请怎样指责,他所能指责的,也都只有已经死去的楚云昭。
他确实不适合做主帅,当初楚云昭在这里的时候,楚云昭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而如今楚云昭已经不在了,他守着这么长一道边境线,感觉自己是在守着一个无边无际的坟墓。从前并肩而战的人都战死在这里了,边境线上全是枯骨,往前推进一步,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去。要是让楚云请自己身先士卒的拼杀,他倒是无所谓。虽然是贵胄出身,这一条命也不见得有多看重,但眼看着身边的人死去,他受不了。
心不够狠的人,不该带兵。心太狠的人,手上都是累累血债,也不能长久。七公子云和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厌倦了杀戮,也对朝堂上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坚持非得要去道境修道。整日里念叨着清静无为,嘲讽这些身在红尘俗世的人,都是苦而不自知。
长公子信佛,倒也不至于出世修行,只是自己在家里念念佛经,为战死沙场的亡魂赎罪罢了。时常自嘲,年轻的时候在战场上杀戮过重,如今想着赎罪,怕是没有什么用处了。再怎么吃斋念佛,将来也免不了是要堕入到十八层地狱的。
他们家这位七公子,从小到大是没有上过战场,手上到底还是干净的,他入道修行,长公子从来就不曾反对过。在他后面的八小姐云灵,更是因为幼年时多病多灾的缘故,便被舍到道境封云山那边,给净无幻道长做弟子了,年岁还小的时候,因为舍不得的缘故,一年里头还要接回来住几个月。如今年岁大一些了,长公子说,净无幻道长向来云游四海的,云灵年岁大一些,也可以跟着她四处走动了,就不必每年还特意回来了。
偌大一个楚府,也就这一年一年寂寥起来。长公子修的也是浮云一样的性子,面上永远云淡风轻不在意。另一层来说,云昭也希望云清能回去陪陪长公子。人生岁月那么短,能在家人身边相伴,总是好的。
说起来都是好意,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谈的时候,话却总是往针锋相对的方向发展,雪鸮叹口气,按住了云清的手。
这么些年很少骑马上阵了,养的虽然白净,但这腕骨,摸起来依然还是瘦骨嶙峋的模样,雪鸮略微冰凉的手摸到他的骨头,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随你心愿吧,你想回去就回去一趟,若是不想回去。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如今边境快要打仗了。我也只是担心你。”
毕竟是剑灵,嗅得到风中的血腥气息。山雨欲来,如果可以,她不希望楚云请还留在险地。
云清说,“我守关这么多年,虽然顶天了,也就是无功无过。但毕竟也了解北境的情况。若是真有外敌来犯,我也有自信能挡得住。”
说这些话的时候,年轻俊朗的面孔之上,倒也还看得出几分当初的少年意气。雪鸮微微点了点头。说,“如今你是主帅,我在这里,你需要我做什么,随时吩咐便是。”
云清将她看做楚云昭,她会因此而恼怒,但有些时候,自己却也该想到,她已经不是楚云昭了,即便是无意之中摆出北境主帅的姿态,也会让云清立场难堪。
总算是将交谈平复了下来。云清看着雪鸮,轻声问,“你想去辽阳要塞看看么?”
是当初曾经被放弃的那座城。弃城的时候,楚云昭尚且年轻气盛,一座城守不了,转身便挂帅辞印飘然而去。为朝堂倾轧呕这一口气,原以为此生愤懑也罢,淡漠也罢,也只能在朝露之城无佛寺里青灯古佛渡过余生了。
谁料血液里的杀气没有洗干净,作出再怎样淡然的姿态都没有用。那个时候的楚云昭在无佛寺,一身白色僧衣,衣边上滚着金线刺绣的经文,日日诵经念佛,终究没有平息内心的不甘。最终,还是不得善终。
不是为了那一座要塞。而是为了平生,为了楚家历代名将不能平定北境的憾恨。一步之遥,却因朝堂纷争而不得不止步,表面平静的放弃之后,是几乎要将血都燃烧沸腾的修罗之怒。
楚云昭是一把凶险的兵刃,是制不住的名刀。刀出鞘必然浴血,身为武将,注定不得善终。
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那座要塞,如今算是在朱雀皇朝的掌握之中了,昔年纵横蛮族的契丹也没有了。但北境却依然没有平定。至今想起辽阳,除了当初执意攻城时堆积下的尸山血海,便是离开那夜,城外梅林之中,幽静而又冷漠的月光。
不管什么人曾经占据过那座城,月光始终都是不变的。亘古不变的温柔,也是亘古不变的无情。
云清说,“现在那座城虽然在刀龙府手上,但是是杨傅在守城,那小子和曼如交情不错,你若是想去,应该不会被阻拦。更何况,若是蛮族大举入侵。辽阳才是前线。你也该去看看。”
从前北境戊边,都是楚家在前线厮杀,刀龙府在后方抄着手看热闹,楚家不撤退,刀龙府就不必打仗,乐得清闲。辽阳要塞地位非比寻常,当初刀龙亲王用尽手段才将这座城握在手上,如今倒好,刀龙府守在前面,楚云请在后方龙门要塞躺在军帐里等着。也就偶尔打些散兵游勇,寻常时候,压根不动手。
怕只怕真正战事来临的时候,前方一触即溃,后面也会应对不及。从前将辽阳交给刀龙府的时候,也是被人打下来过的。如今还是他们在那边,楚云请心里也略微有几分疑虑。
单看楚曼如借过来的兵,倒是觉得御天府兵的战斗力也是不差。只是强兵也要看是谁在带领。放楚曼如手底下不错,换了杨傅,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这样一些想法,不过就是楚家习惯性的对刀龙府的轻蔑之情罢了。他想让雪鸮过去看看,多少清楚一下那边的情况,这样龙门要塞这边,也就清楚该以怎样的准备来应战了。
雪鸮也明白他的意思,略微想了想,说,“那我就和枫十三一起去看一下吧,那座城我毕竟打过,布防要点在哪里我都清楚。我去看看,也能放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