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楼地方有些偏远。此处院落，与别的女孩子都不在一处，反倒是和云兮从前起居的藏书楼较为近一些。两处地方，原本都已经冷清许久了。

楚家的孩子，年纪幼小的时候，多数都是在朝露之城养着的。过了十岁，接到本家来，各自有自己所居的院落，再过不了几年，就上战场了。上了战场的人四海为家，各处兵府营帐，哪里不曾住过？再者就算回来，大婚之后，也是各有居所了。云兮二十几岁成亲之后，便一直住在北苑那边的正房。正房那边，书苑演武堂都是给他一个人用的，空荡的殿所多得是，少年时用过的旧物，用得着的都搬过去了，藏书楼就在这里，不晓得多少年不曾有人涉足过了。

楚云昭也没比云兮好多少。她年幼的时候，是在宫里养大的。辉夜长公主所居的殿所那边，有一处水榭楼台，名为沧海楼，是单独封给她的。但也没怎么住过。她在哪里住的都不长久。少年时就被恩准开府议事，赐了定远兵府。当初封公爵的时候，还在楚府南边，单独新造了百鸣公爵府，那座府邸是内府督造的，当初还曾经被言官弹劾，说是过度奢靡。到底奢靡不奢靡，楚云昭自己也不知道。公爵府兴建的时候，正是她最忙的时候，什么时候有多出来一座府邸的事情，根本顾不上关心，反正人在北境打仗，帝都的房子也没功夫住。说起来，宫里宫外，天子送到楚云昭名下的房产是不少了，在她退隐朝露之城的时候，还另外在朝露之城赐了一座将军府，然而楚云昭在朝露之城的时候，一半时间住无佛寺，另一半时间是在楚家祖宅，那座将军府，不过是个上班的地方，还是十天半个月，有事才肯去一次。

藏剑楼她住的时间也不久，她在哪儿都住的不久。但这个地方，却是幼年时候宫中待久了，偶尔回府，天子吩咐别人送她回家，所回去的地方。她一生去过的地方很多，手上的房产地产也很多，藏剑楼不是她住的最久的地方，房契地契也都不在她的名下。但行到千里之外，说到归家，却依然还是这个地方。

所谓故里，大抵如是。纵然世间历劫百千度，他日魂归，也就这一个地方能让人安心。

当天夜里，便就这样先睡下了，雪鸮住在二楼的寝室，楼下有间兵器库，临时搬过来两件竹榻，给涣源和枫十三。

武库待客，似乎有些不大相宜。但涣源铁匠铺子出身，枫十三又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糙汉子，就算身边墙壁上四处都挂着刀兵，倒也没有什么不自在的。

藏剑楼既然是楚云昭昔年起居的地方，那就算是绣楼了，绣楼里招呼男客，更是世家名门理应忌讳之事。不过楚家在寻常的所谓规矩之外，额外是多出一条，但凡是楚云昭做事，不管怎么做，都是一概不问的。

天子养女，旁人哪里管得着。当初对楚云昭是这样态度。如今换了雪鸮在这边，也是同样。

杀人放火都不问，还问别的？楚家人纵容从前那位三公子，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枫十三作为外人，骤然看到这样阵势，心情也是莫名其妙的。

既来之，则安之。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清了头顶的门牌。天启楚家，在海外也算是声威煊赫。倒不是因为兵府的威名，而是楚家四公子云桓是航海大家，他的《四海录》《夜航船》等等集航海技术与旅行见闻一体的奇书，在东海南海各个岛屿卖的都不错。毕竟书里都是实用技术，海盗与雇佣兵都是要买一两本参考的。航海基本技术与详细海图之外，顺便还讲了一些风景民俗，文笔优美，虽然是纪实笔记，但读起来，却觉得比演义小说还要精彩几分。

书商们为了利益，多少扒过这位在东南海靠着写书声名鹊起的航海家。天启名门出身这种人设是必须要写的。楚云桓本人，出了那么两本书就封笔了，关于他本人的传说，倒是一直连绵不断，养活了一大票文人。

能来天启楚家，见到海上偶像的居所。枫十三一开始还是有些小激动的，特意跟雪鸮打听了一下那位楚家四公子何故失踪多年，留下一群书迷扼腕长叹。

雪鸮淡淡看了他一眼，说，“楚四公子，被朝廷征召去南境打仗，死在南境了，尸骨就埋在衡江前线。追封境边将军。”

说这话的时候，雪鸮的面色都没有动过。枫十三却是真的被震了一下。

可惜了啊，一代风流才子，就这么死在了战场上。要是当初一直在东海，不知道多少妙龄少女要为她生猴子，日日租个花船，在治安比较好的地方纵酒高歌，挥洒才华也是一生了。怎么最终就死在了战场上呢。

枫十三摇头叹息，说，“南境那种地方，也有人追他的书么？这位四公子，后来回了东陆，有没有再写过新书？”

雪鸮摇摇头，说：“没有了，南境的人大概只知道楚大将军。什么风流才子，不存在的。”

云桓这一生，大概就只写过两部书，夜航船讲的是四方民俗与趣闻，四海录，说的是天文与海事，星辰运转，潮水涨落，都自有其规则。这两部书，其实都没有写完。

雪鸮也是到了东海之后，才听说这两部书在海外影响这么大的。至于在天启，它就是一部未完成的书稿罢了。自家人手上有那么几部抄本。宫里也有，呈给贵妃打发时间的。和楚家交好的几个名门世家，也有人来要过抄本，那给也就给了。因为未完成的缘故，从来也没打算过出版。

云桓曾经说过，来日退休了，倒是想再去一次海上，将之前未曾勘察到的航路都勘察清楚，然后再把未完成的书稿写完。

可惜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南海的书商向来重利，只要有人肯买，管完成未完成，转眼之间便印出成千上万册，反正又不是演义传奇，无所谓起因经过结尾。云桓今时今日能在南海有这般影响力，也算是意料之外。

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人不在了，终归是尘归尘土归土。

但有那么多人为他悲喜过，这一生或许也算是值得吧。

雪鸮是不懂的，她骨子里毕竟还是个剑灵，不知道人的悲喜。

第二日起来的略微有些晚了，伺候人端了热水与早膳过来，雪鸮问起云兮，那边便回，说是长公子已经上朝去了。

雪鸮略微意外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楚云兮虽然这么些年都没有上过战场，但也依然是武将的身份。武将出身，没有战事的时候，一般也不用每日上朝。尤其是云兮这么些年身体一直为伤病所困扰。天子体谅的缘故，免了朝会，有事的话，趁空闲的时候上持中殿相谈便是。

君臣的名份是在那里摆着，但毕竟也是亲戚。且不说楚云昭了。如今在宫里那位楚妃，到底也是为今上生下过一位小殿下的。对待自己孩子的舅父，稍微用心体谅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云兮因伤致病之后，因为痛风的缘故，举止都会疼痛难忍，连带着性情也变得疏懒起来。没有要紧的事情，他也是不肯进宫的。

能把他从床榻上拖起来上朝，怕不是有人造反了不成？是不是的，雪鸮想起之前在海外听到的传言，心里也不免觉得，朱雀皇朝，这是要完啊。

要见云兮，倒也不急在这一刻，吃早饭的时候，她先将枫十三和涣源叫过来，问他们将来的打算。

先是涣源，雪鸮对涣源说，今时今日，已经将他带到了天启，算是已经完成了当初与铸剑师的约定吧。但另一方面而言，她是有私心，涣源有这样好的铸剑术，若是能为楚家效命，可以说是如虎添翼了。

南蛮海的铸剑术，确实是有独到之处。东海碎岛出品的精工强弩，东陆也是没有。这些岛国说起来都是蛮荒之地，不能跟东陆天朝上国相比。或许是因为战火遍地，处处弱肉强食的缘故，以至于兵器制造业反倒发展的颇为繁盛。

但想要留下涣源的私心，在归来的时候，已经渐渐淡去了。

沙罗惨死，是她的责任，她这一生，只知道破坏，试图去守护一个人，结果却依然是以惨剧收场，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沙罗死去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之前，碧玄草堂失火，眼看着自己庇护之下的孩子们因为自己的过错被焚为焦土，那样凄惨哀恸愤怒，恨不能杀尽天下人的感受，全部都在这具躯体上复活。她不想第二次将自己变成恶鬼，因此才勉强隐忍至今。

不必了吧，想到从前战场上死去的那些人，便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涣源也带到战场上了。

涣源毕竟是手艺人。任何时候，都不差这一碗饭吃，给他些钱，帮他建个铁匠铺子也好。天启遍地黄金，不至于容不下一个铁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