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因为已然折腾了大半夜的缘故，众人都有些累了，靠着板壁渐渐迷迷糊糊在粮仓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味道中睡了过去。

被推醒的时候，枫十三还是一脸茫然的状态，雪鸮对他说，“天亮了，我们上去吧。”

底层舱房里还是一片漆黑的状态，能看得到的只有微弱烛火。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天亮的。枫十三与两个孩子都是满脸倦色。雪鸮的眼神却是一片清明，皮肤也是清透如玉的状态，不像沙罗，熬这一夜，纵然年轻底子好，气色里也已经透出几分狼狈了。

枫十三无言的起身，顺便拉了两个孩子一把，他们把梯子架在正上方的舱门下面。雪鸮单手撑了一下梯子，又是轻描淡写的飘上去了，枫十三留在下面殿后。

眼看着雪鸮在上面伸出手，稳稳当当的将两个孩子一个个拉上去，在梯子下面观望的枫十三，便莫名其妙的，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念想。

简直就像两个人在带孩子似的。但这样的念头，也就一闪而过了。

他心思有些太沉重了。毕竟这次任务失败，声名扫地。虽然以他独立单干的风格，回去应该不需要对任何人交代。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声誉受影响，手下又都叛变了。恐怕暂时是没办法在南蛮海混下去了。

该怎么善后呢？从舱房之间阴暗的走廊走过的时候，他心里想的也就是这些事情。

路过雪鸮之前所订舱房的时候，眼前的沙罗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沙罗说，“上岸之前，我想收拾一下，顺便换件衣服。”

昨晚枫十三与雪鸮商量之后要怎么办的时候，她在一旁，也是听得一清二楚的。想到今日或许不久之后就要上岸，以她的习惯，绝对不肯这样一身狼狈的出去。

沙罗生在锦绣从中，又吃的是色相这碗饭，在意容止，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雪鸮也没有阻拦。

沙罗推门入舱房，涣源跟在她身后也进去了。雪鸮接着往船头的方向走。

在她的想法里，换衣服也费不了多大的功夫，或许片刻不到，沙罗就会出来了。何况还有涣源跟在身边。应该是不必特别在意。

枫十三倒是略微在意了一下。但因为雪鸮已经往前走了，这边看了一眼，沙罗在内室里换衣服，涣源在外间等着。他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也犯不着守在门口，影响人家小儿女谈情说爱。

两小无猜，真是好啊。人么，哪怕是走过千山万水，回首去看的时候，其实还是只有当初青梅竹马的那个人真心实意。毕竟曾经沧海过，一生一世那么长，能用最初的目光简简单单看待彼此的，也只有少年相识的旧友。

旧知己却难变老友，这么些年在海上飘零，从前故友死的差不多了，新结识的兄弟，不是死了，就是走到了相互捅刀的境地。如今回首去看，留下他自己一个人，不也一样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凄惨啊。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也跟着雪鸮，走到了这艘船的中控舱室。

这里昨夜是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打斗。船员的尸骨还横七竖八的倒在舵轮左右。眼下船倒是处在无人控制的局面之下，雪鸮动手将那些已经死去的船员搬到一边，抬头去看舱室的海图与罗盘所指的方向。枫十三在她身后，便开始观察风向，调整几个风帆的方向。

雪鸮不曾回头，就看着墙上的海图，说，“北面大约八十海里的地方，像是有一个岛。”

枫十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地图上的标识就明白了，他说，“是碎岛王域地界，到了这地方，离东陆应该还有一个多月航程，我们人手不够，不可能开着这艘船过去的，不如在碎岛另外搭商船过去吧。”

雪鸮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是没办法了，这样大的船，凭借他们四个人是没办法操控的。更何况，虽然在海上待得日子挺久，但她和枫十三，也都不是驾船的水手。再者，最为现实的问题，这艘船上这么多尸体。不处理是不行的。跟一群尸体朝夕相处一个月，正常人都得疯。

若是此时此刻在这里的是精通航海技术的楚云桓，或许还能有法可想，但是雪鸮自己，确实是到极限了。

楚云桓也不在了啊，骨头都埋在了南境。他一生向往星辰大海，最终却死在了衡江前线。如今再提起来，也难免觉得心有余恨。

碎岛之主向来严厉打击海盗，曾经定下盗匪必诛的法令。如今向来，赵十二他们在接近碎岛王域的地方突然叛变，也是在为自己的性命忧心。

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雪鸮从前独自出入过碎岛地界，眼下他们已经到了东海，东海的航路，在她印象里是比南蛮海安全的多。更何况还有碎岛铁律，到了这里，倒觉得不用太担心了。

想着这些事情，她却又觉得，似乎是哪里不对。

她回头看了枫十三一眼，问道，“沙罗和涣源呢？”

枫十三愣了一下，回头往船舱内回廊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不是说换衣服么。这时间也太久了些吧。”

说是这样说。枫十三也没有怎么在意。或许是两个人在舱房里说话吧。或许又是没有找到船舵的方向所以没跟上来。

雪鸮微微点了点头。一开始也没有说什么，她伸手推开了船楼的窗户，向外看日光所指示的方向是否与罗盘一致，突然之间，她的动作僵了一下，颇为不自然的回过头来。

枫十三讶异的看着她，问，“怎么了？”

雪鸮的面色微微变了变，她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她整个人已经往楼船下的舱房冲了过去，枫十三探头过去看，只看见雪白的人影在甲板上一闪而过，就已经坠入舱底，枫十三整个人都是懵的，他不敢怠慢，也立刻跟了上去。

当他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已经略微有些不好收拾的局面。

雪鸮站在舱房间的走廊末处，而走廊的另一端，是几个盗匪，涣源被按在地上，而沙罗，被抓在一个年轻的男人手上。

那个人他认识，叫宋义，本来是他的手下。

沙罗娇小的身躯被那个人抓在手上，或许是因为痛的缘故，已经泪流满面，雪鸮站在另一边，面上表情虽然还算沉静，但开口说话的时候，听声音，就可以感觉得到暴怒。

雪鸮说，“放开这俩孩子，我放你们走。”

枫十三在她身后，忙不迭的跟着保证，他说，“你们不是他的对手，放开那俩个孩子，我让她给你们一艘小船，放你们走，随便去哪里都可以。”

宋义看着他们，唇边流露出几分笑意，绝望，而又极冷。

他说，“晚了，老大，我弟弟被这小子杀了。我们走到这一步代价已经太高了。男孩可以给你们，这个女孩我们要带走。她值钱，就拿她来做赔偿。”

雪鸮眯着眼睛看向宋义，眼神极冷。

她说，“你是想去地府里找你弟弟么？”

她不知道宋义说的是谁，她杀过的人多了去了。若是激怒她，将在场的人全部杀了，也不是不可能。

枫十三还在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他说，“宋义，你还年轻，这次的事情过去就算了，你可以活下去。”

宋义骤然失控，红着眼睛对着枫十三怒吼道，“这过不去，我要为弟弟报仇！”

他这样怒吼这，伸手挥舞这手上的短刀，刀刃划过沙罗无瑕的肌肤，听得到她凄惨的哭叫之声。雪鸮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

枫十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的白影已经冲了过去，他不由的闭上了眼睛。

完蛋了，这是彻底要完了。

虽然这些人背叛过他，但毕竟曾经是兄弟，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落入死地，难免也有几分于心不忍。

雪鸮不是会受要挟的人，更何况，楚家的快剑独步天下，挟持，谁能威胁得了她。

人过，刀影过，制着涣源的两人颈处已经泼洒出一片血雾。转眼之间，雪鸮人已经闪到了宋义的身后，无须招呼，手中短剑已经自宋义后心没入，利刃透胸而过，殷红的血液便从粗麻上衣上透了出来。

杀人是不对，但有些人，或许就不配活下去。

雪鸮淡然的站在宋义身后，在她看来，眼前这些都已经是死人了。却不料，宋义却桀桀怪笑起来。

他说，“你杀了我又怎样，你所在乎的人，一样都要死。”

枫十三讶异的看了过去，他这才看到，在他们都不曾留意的时候，宋义手中的刀已经划过了沙罗的胸口。

沙罗一直在惨叫，所以众人都没有留意，她什么时候受到了致命的一击。

血色如泉一般喷涌，宋义终于站不稳，倒了下去，随着他倒下去的，还有沙罗柔弱的身躯。

猩红血色，透在红衣之上，原本完美无瑕的肌肤被划出丑陋而又狰狞的伤口。看上去无比可怖。

像是一个碎裂的布偶。

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