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莲说，楚家老太太想要安插进宫里的人，是一个叫做月牙岚的女人。

杨曦一个手滑，手中的主笔就落在了奏章上，溅出红色的墨点，他浑然不觉，将笔扔到一边，一时之间，心绪便到了多年之前。

朝露之城的风雪，纵然多年未见，也是历历在目的。

月牙岚是楚云昭的副将。是楚家暗部培养出来的杀手。她有个双胞胎妹妹叫月牙泪，一直都是守护在长公子云兮身边的。当初朝露之城覆灭的时候，她就在楚云昭身边。

楚云昭死后，杨曦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个人了。毕竟是北境军中的人，派到哪里，都是楚家人的事情，他管不着，也没有必要管。

这个人是军人，也是杀手。但却不是侍卫，原本也不是宫里人，要将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带入宫中。难怪龙莲会犹豫不决了。

龙莲说，“不然你见下那个人再做决定？”

杨曦隔了很久，才将思绪从多年之前的朝露之城转回来，他说，“不用了。”

龙莲诶了一声。毕竟事情涉及内廷的防卫，她是没有想到，杨曦竟然这么好说话。

杨曦说，“那个人是楚家的旧人了，在楚家做事也做了这么多年，若是她不值得信任，楚家老太太也不会荐她进来。”

“真不用碰面谈谈？我知道你见过月牙岚，但隔了这么些年了，谁还知道她是不是当初那个人呢？”

杨曦说，“不用了。她是去流华殿的，又不是持中殿。我和她又不至于碰面。权妃没有异议就行了。”

龙莲听他这样说，便领命而去了，留下杨曦独自一人，在安静的持中殿内，对着一摞奏章发呆。

也不能不批，第二日早朝之前都是要发还回去的。

然而心思却已经回到了多年之前，那年寒冬朝露之城漫天大雪，楚云昭一步一步走到绝境，而他，虽然试图陪伴在那个人身边，试图挽救什么，但到最终，终究是什么都没能挽回。

或许是天命，但对楚云昭而言，没能死在北境战场上，而是在内战之中陨落，也算是一生之耻了。

此刻又想到雪鸮，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想起几年前灯节晚上对坐饮酒的情形，恍然如一场大梦。

其实想一想，自从楚云昭在这人世间消失之后，这么些年，他纵然活着，也不过如同行尸走肉。心早已经死了，人继续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或许连杨曦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楚云昭的执念那么深，深到刻骨，恨不能上穷碧落下黄泉去追寻那个人。

也是这个时候，慕清容送完长生，回来复命，杨曦将她叫到跟前，原本是该问两句小殿下那边的事情的，却不曾料到，一开口说的却是，“云昭死去之后，会在何方呢？”

这话是无意识说出来的，他此时此刻，心里想着的，便是这件事情。

前朝曾经有个皇帝，心爱的妃子死去之后，始终念念不忘，便请了道门的人，摆出法阵召唤芳魂，最终得知那位妃子是在蓬莱仙山，两人最终也算是见了一面，长生殿内留下爱语，那位君王的深情也流传至今。被后人津津乐道。

云昭并不是那种养在深宫，心性天真烂漫的贵妃，她是战场上的女武神，修罗道中人，死去之后，应该也不会去蓬莱仙山，怕是会在地府吧，但想到云昭在地府，杨曦便觉得，地府这样的地方，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然而那个人，未必是能到所谓的地府吧。当初藻雪以命换命，将那个人变成了一个剑灵。如今的剑灵雪鸮，却不是神魂俱全的楚云昭，这样想的话，或许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未必能再见到那个人吧。

失去的不可挽回，随着岁月流逝，原本该渐渐放下才是，但杨曦却是不同，时日越久，越是念念不忘，那个名叫楚云昭的伤痕就烙在他心上，每一次想到，都痛到锥心刺骨。

冢间青丝，红颜枯骨。这一生的缘分结束于憾恨，可是杨曦偏偏就一念执着，世间再无楚云昭，那那个人留下来的空白，就永远也无法填补。

慕清容仅仅只是站在他的面前，就能感觉到眼前这位帝王身上巨大的哀伤。像是月色一般，在整个殿内流淌。她轻声道，“都是宿缘，陛下对三公子一往情深，若是此生没有机会，生生世世轮回，总有再相见的时候吧。”

说这种虚无缥缈的话，其实她自己也不相信，但到了这个时候，想要试图安慰杨曦，竟然也找不到别的话可以去说。

杨曦说，“此生的宿缘都已经这样凉薄了，哪里还能期许来世呢？”

他这样说着，低下头接着看奏折，看分量，应该是还需要看很久的样子，慕清容也知道，公事不处理完，也没法跟外朝交代，因此并不管他，只是往桌台上添了一把香。

秉笔女官少了白君辞一个，别人倒也可以暂时顶上。只是实话实说，那一位确实不愧是白家出身的人，儒学根基深厚，批阅文书，总能写的恰到好处，让天子省去不少心思。

如今持中殿减了她，一来是旁人用着确实没那么省心，二来因为白君辞之前就涉及到外朝弄权的事情，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事件，有许多事情，杨曦宁可自己做，也不愿假以他人之手了。

而此时此刻的流华殿，云容正陪长生在灯下坐着。

说讲故事，又不愿意讲了，毕竟上午早课结束之后，又有功课要做，下午那会儿在持中殿陪着他父皇，说是他那位父皇想要陪陪孩子，结果要做什么，还不是随他心血来潮，又是下棋又是练琴的，到了这个时辰，还剩下一大堆功课在。

云容让长生坐在书房做功课，她就在一旁绣花，陪着长生。她从前对于刺绣这样的功夫也没多大兴趣，只是这阵子在宫里又不能出去，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前两天看到婉心教殿内几个伺候的小丫头绣花，有了几分兴致，便叫她准备了彩线来绣。

上一次绣花，都是少女时候的事情了，云容从前在家养着的时候，针指女红，都是下过一些功夫的，然而进宫之后，杨曦又不好这些，便渐渐荒废了。眼下闲着也是闲着，就为了自己定心的缘故，绣点东西，也是挺有闲情逸致的。

长生在做算学的功课，鸿文馆的功课，与普通书院不同，算法以外，还要讲究应用，云容隔空瞥一眼他的题目，都是要计算多少军队要在哪里打几天仗，又有多少里外的援军，多少里外又有营地，求解援军应该什么时候出发，粮草应该什么时候送出，还有要多少粮草。总之尽都是这些看着就觉得很为难人的问题。

云容若是有心的话，倒也可以帮着他做，但是看他捧着算术簿子写写算算，看上去好像很轻松的样子，云容便不打算管他了。

这边云容刺绣的功夫还没有做完，便见长生已经将算术簿子收了起来，看来是功课做完了，云容抬头，想问问他，是要收拾收拾睡觉，还是再坐会儿，找本书来看。

那边架子上放了不少物语故事，有些书是那位教统大人送来的，将前朝乱世征伐的故事都做成了绘本，就算是小孩子看，应该也会觉得很有意思。因此问他要不要看。

长生摇了摇头，云容看他面色不大好，又很关切的问他，是不是这阵子太累了，若是累的话，明日不去鸿文馆也行。

长生说不是累，隔了很久，才略微有些犹豫的说，“母亲，我今天听说，持中殿那边的白姑姑死了。”

云容手里的针，一不小心就戳到了手指上。指尖冒出血珠，已经绣完七八分的白色锦帕就算是毁了，她也没怎么在意，只怔怔的想长生说的事情。

白君辞她是知道的，毕竟那一位是杨曦跟前伺候的人，又位高权重深受器重，她们这些內宫的后妃，多少都与白君辞有些来往。

算不上交情吧，但公私两方面，总是都有些瓜葛的，她这边流华殿封宫之后，消息也不怎么灵通，之前也听说过白君辞自持中殿被带走的事情，但具体是为什么事情，她也不知道。

如今骤然听到白君辞的死讯，她也吓了一跳，心想虽然伴君如伴虎，但在杨曦身边发生这样的事情，也确实是有些意料之外的。

因此又多问了长生几句，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长生便一五一十，将午后明成殿有人过来，如何对他父皇说的，他又如何在殿内听到这些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云容听了，心里便已经明白，是明恩华处理的这件事情，至于具体什么情况，就得等以后再问她了。

长生低声道，“是不是长生做错了什么？”

楚云容惊讶的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长生说，“姐姐从前陪伴在姐姐身边，后来姐姐就被带走了，白姑姑从前在持中殿总是教我练字，然而现在，白姑姑也不在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么？”

云容看着长生，也不免一阵阵心酸翻涌上来，她抱着长生，说，“不是你的错啊，是我们这些大人始终在做无聊的事情，拖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