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都隔了这么些年了。
当年慎刑司所发生的一切,如今还都历历在目。就算始作俑者如今已经落到了同样的境地,但她所承受过的痛苦,也不会就此消失。但就算公道迟来,也多少算是一些安慰。
杨曦说,如今持中殿首座在这边,内廷正妃也在,既然如此,她们俩人商量商量,就可以把这件事情定了。外朝那边怎么想,不必考虑了。
内廷可以尽管自行其事,外朝若是有质疑,那就得天子对上了。
杨曦话说完,转身就走,他向来有原则,不掺和后宫的琐事。毕竟都是女人之间的纠葛,他若是身在其中纠葛不清,只会让事情越来越成一团乱麻。
历朝历代的后宫,若是乱,十之八九,是帝王偏宠,失了公正立场,以至于后宫内院争斗不休。杨曦在这样的事情上,倒是轻易不会出错。
他离开殿内之后,只留明恩华与慕清容两人对坐。
明恩华轻声道,“此事探讨到最后,也就剩慕姑娘与我二人决定。不知道慕姑娘是什么想法。”
生杀予夺,最终都在她们二人一念之间,所谓权势,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了。
慕清容说,“我不过是个医者,不懂法理,也不懂世族背后的制衡之道。但杀人偿命是天理,就算是无知妇孺也能明白,我是不明白,为什么内廷需要思索这样久。”
明恩华听了这话,微微笑了笑,将桌上的茶端了起来,抿了一口。轻声道,“寻常是这样没错,这件事略微复杂一些,但也不至于这样复杂,慕姑娘这样说了,那就这么办吧。”
不是说慕清容这样说,所以非要这样办,但眼下这个阶段,其实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这个时候再想一想,顺应天理,也就是杀了这个人,整件事情就会暂时画上终点了。
只是暂时。
明恩华微微的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情,我来办吧,必然处理干净。请慕姑娘放心。”
内廷法度,与外朝不同。不会有赐死的旨意,也不能公开处决。说是行刑,其实也就是杀人。是没有想到,当初去牢狱不过是想见白君辞一面,没有料到的是,连那个人的生死,都不能不负责到底了。
在宫里待得久了,总是避不开这些让人厌烦的事情。再怎么看重身份,也无法避免染污双手。
明恩华说,“时候不早了,持中殿午后想必也有许多公务要处置,我就不打扰了。”
慕清容微微抬头,轻声说了一句话,“殿下觉得此事何时能完结?”
明恩华说,“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大概就是今日了吧。”
没有必要拖延,以免节外生枝。
路过流华殿的时候,却也忍不住,叫停了车辇,往大雪掩映的地方看了一眼。
果然是封宫了,如今殿门之外积雪厚重,也无人洒扫。不知道那位权妃娘娘,此时望着天外飞雪,是什么心情。若是去看飞鸿殿,想必也是类似的光景。
明恩华微微苦笑,低声对明慧说,“她们倒好,躲了个清净,这样的脏活却让我来干。”
明慧迟疑片刻,说:“婢子去传令吧。”
明恩华微微点了点头,说,“要鸩酒。”
明慧点头。
宫里处刑,无外乎是白绫与鸩酒。都是贵人,要体面的。
前朝也有过用匕首的时候,到底不行。用匕首多是割颈动脉,一刀致命。且不说血流如注不好收拾,隔这么年了,内廷行刑官越来越少,也没有人愿意去动这样的手。
白绫也是有些麻烦的,用白绫处死内廷女官,要事先用别的白绫将人的面孔紧紧的裹起来,以免吊死的时候眼睛与舌头都突出来。等到人咽气之后,才将身体卸下来,把白绫解开,看面孔是否平静安详。
杀人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更何况,内廷里规矩这样多,连死也要死的合乎规矩。
鸩酒略微好一些,处理尸体没那么多多余的事情要做。只是饮下鸩酒的人,死的会非常痛苦。一般倒是都会让刑犯自己选的。
所谓生前多可恨,死后亦可爱。一个人若是要死了,那不管他曾经犯下多大的过错,这个人即将消失,也算是令人欣慰的事,为这几分欣慰,让她选择一个死法,也算是宽容了。
明慧去传令,待明恩华到了慎刑司之后,鸩酒已经准备妥当,伺候的女官捧着托盘,跟着明恩华,一路走到牢狱的深处。
白君辞原本可能因为困倦,靠在冰冷的墙壁之上,也是微阖双目的状态,因为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见几个伺候女官再度把楠木椅搬了过来,又铺上兽皮,伺候明恩华在她对面坐下。
白君辞轻声笑,她说,“一日之中见到华妃两次,我也该有所觉悟了。”
明恩华示意女官将鸩酒端到了她的面前,轻声道,“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你也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是哥哥要杀我么?”直到最后一刻,所在意的,竟然还是这件事。连明恩华也不免觉得她有些可怜了。
明恩华摇头,她说,“白府上那位教统大人希望你就这样在这里待下去,活多久,是多久,被所有人所遗忘。”
白君辞说,“他不希望我死,那我不愿死,可是华妃娘娘想必是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了吧。”
不明白是怎样的心情,让她到了这种时候,依然放不下执念。
明恩华说,“职责所在,那就请你体谅了。”
白君辞看着明恩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阴寒的冷笑,若不是亲耳听到,绝对不会相信,一个人竟然能发出这样可怕的笑声。
一字一句,都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带着极度深沉的怨念与不甘,她说,“华妃难道以为,杀了我一个人,这内廷便会盛世太平长治久安么?”
明恩华说,“本宫知道不会,本宫处置的,只是你一人之事,至于别的,本宫不想知道,也无须你来多嘴。”
内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肮脏与黑暗遍地都是,即便如此,那又怎样?
她微微闭上了双目,六庭馆行刑女官捏着白君辞的下颌,强行将鸩酒灌了下去,行刑的人,动作都是很轻的,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将死的人痛苦的呜咽。隔了很久,才渐渐的安静下来。
明恩华睁开眼睛,并不看向黑暗中倒在地上的身影,她问身边的女官,“人已经死了么?”
验尸女官上前,将蝉翼纸蒙在了白君辞的脸上,若是还有气息,纸面立刻便会漂浮起来,然而等了许久,那贴在面上的薄纸,依然一动不动。
验尸女官起身,说,“回娘娘的话,人犯已经身亡了。”
明恩华微微的点了点头。
她起身,身后自然有人为她披上锦衣。一步步从阴暗潮湿的监牢走出去,到了外面,看到漫天大雪,不知为何,竟然还觉得比之前四处篝火的地方要温暖许多。
明慧跟在她身后,轻手轻脚的将手炉递了过来。
“娘娘,起风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明恩华微微点了点头,又低声吩咐了一句。
“尸骨好好收敛吧。应该是不能埋到白家的坟地了。要怎么打算呢?”
明慧身后,慎刑司的女官答,“宫里有埋葬罪人的地方。”
说是有,其实也就是天启郊外的一片荒地罢了。不会立碑的,有罪的人,不配在这世间留下痕迹。
明恩华说,“准备一副厚一点的棺材板子吧。”
人是她杀的,这个人不管多么可恶,和她终究是无冤无仇的。她只是从执法者的立场,杀了这个人。
不该怜悯,也不必怜悯。这世间无论多么黑暗,公理正义都应该存在。所谓公义,便是犯错的人必须要付出代价,该断手断手,该断脚断脚,该以命偿命的,便以命偿命。
大多数时候公理正义不能昭彰,世间处处都是悲剧。而这一次,是权势为了私欲,伸张了一次正义。然而这大雪之下,又有多少冤屈,淹没在看不见的地方。
毕竟是杀了一个人,她此刻的心情有些莫名其妙。能给那个人的些许温柔,大概也只有一副好一些的棺材板子了。
吩咐身边女官,“去持中殿回报一声吧。”
事情办完了,总是要说一声的。身后女官应下,踏雪前去办事,明恩华上了步辇,便往明成殿去了。
持中殿那边,因为已经到了午后的时分,杨曦陪着小殿下在殿内下棋,听见外面说明成殿的人过来了,约略猜到是什么事情,便让先将人传进来。
明慧进殿,因为看到小殿下在内中的缘故,略微犹豫了一下,一时之间,不好把话说清楚,便只说,“陛下之前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原本点一点头就可以过去的事情,杨曦想着,白君辞毕竟是持中殿侍奉多年的人,多少念些旧情,如今这个人已经被处置掉了,总是要多问几句的。所以他便起身,走到殿外,将隔门拉上,低声问了几句,得知详情之后,便放下心来,回到殿内,接着与小殿下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