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君砚大概是真的恨她吧。恨到对一个柔弱女子，无所不用其极。

至于白君辞，大概也是恨着她那位哥哥，或者姐姐的吧，能让一个人动念杀人的，必然是极度深沉的怨念。

据说人心里想什么，面上都是无法掩饰的。明恩华也不曾想到，白君辞那张端庄且娴静的面孔之下，会藏着这样的机心。

明恩华坐着，只看着对面，便觉得心里一阵阵寒意泛上来，这么些年，她与持中殿和六庭馆都不少来往，其实也受了白君辞一些照顾。算不上什么吧，但毕竟也算是有些人情往来。如今白君辞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心里记挂着从前那几分人情，便想着，到底能不能为她做点什么。

但此时此刻坐在了这里，明恩华才骤然意识到，也许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她从来都不曾了解过白君辞这个人。不了解，就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她会走到这一步。也同样因为这份不了解，即使她们相识多年，自以为交情不错，此刻看着眼前的白君辞，明恩华才意识到，她所注视的，其实也就是个陌生人。

她还没有开口说话，白君辞抬起头，张开嘴巴，对着她笑了一下。

明恩华愣住了。

白君辞是内廷女官，当然不会随便大涨着一张嘴巴对人笑。明恩华觉得她的嘴巴是张开的，其实只是因为，她那一口牙齿，早就被用刑的人敲掉了，所以现在露出来的，只是一张空洞的嘴巴，牙床上似乎还渗着血。

看着是有些吓人的。

白君辞开口对她说，“哥哥还是不肯见我么？”

没有了牙齿阻挡，她说话的气流声很乱，声音也有几分喑哑，很难听清楚，因此明恩华特意凑上前去，一字一句，去辨识她在说什么。

听清楚了，也反应了许久，这才意识到，白君辞说的哥哥，是那位教统大人。

一时想不到也并不奇怪。她以前从未从白君辞口中听到过哥哥这两个字。在六庭馆做事，必然不可能避开那位教统大人，但就算提到，也是和旁人一样称呼大人罢了。

她们家规矩是最严格的，庶出的子女在嫡出的公子面前是一定要跪拜的。称呼也是，不管是父亲还是兄长，都不能这样称呼，只能称大人。

或许时日久了，连白君辞自己都会忘记，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其实是她的哥哥吧。但是此刻软弱的时候，说出的这一句话，立刻就让人明白，其实她一直都记得的。

明恩华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却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

白君辞一直想见那位大人，慎刑司也曾经有把话传给那位大人。然而，那位大人早就已经有了答复。

他说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没说是妹妹，也没提名字。那位做兄长的，如今提起这个庶妹，也只是用这个人或者那个人来代替。

讳莫如深，或许就是因为心里还有在意吧。但即便如此，如今也已经没有人敢在那位大人面前再提起白君辞这三个字。

白君辞听到这样说，顷刻之间，面孔上也流露出了几分伤感神色，狱中四处火光闪烁，映照的，是她一双深黑色的瞳孔。

人到了这个地步，依然是不失尊严的，白君辞其实生得相貌平平。她母亲，府上那位棠姨娘，是以娇艳柔弱的美貌著称的，六庭馆不会欢迎那样的相貌。她们喜欢有铮铮风骨的模样。白君辞的眼睛像父亲，也像那位淑妃。正是因为有了这双宛若深井一般的漆黑眼眸，她才显得引人注目起来。

此刻看到这样一双眼眸之中透出哀恸之色，明恩华心中亦生出几分不忍，她轻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原本可以就这样平平静静的渡过一生，为什么要杀了那个人，以至于让自己也落到如此境地。淑妃那个人明恩华也是认识的。她虽然性情强硬，但也确实不是一个容易招人怨恨的人。当初淑妃还在的时候，也不曾为难过白君辞，虽然很少提起这位庶妹，但其实相互之间有往来的时候，也是客客气气的。

白君辞淡淡的笑了笑，道：“我如今沦落到这样境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了，华妃不惜屈尊，在这样的地方来见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明恩华看着她，说：“不为什么，从前受过你不少照顾，到了这种时候，总是要还个人情的。流华殿如今已经封宫了，若是权妃在这个位置，她也会来的。”

追查这个案子这样久，也该对自己有一个交代。流华殿那位如今不能动了。便只能由她来这里。

做一个最终的了结。

她轻声说，“过往的事情，结束就是结束了，你会为你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本宫只想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但凡做得到的，本宫会帮你。”

白君辞说，“我只想再见哥哥最后一面。”

明恩华轻轻的摇了摇头。“这恐怕不是本宫能做得到的事。”

白君辞从前的地位不低。內宫是讲体面的地方，她既然已经沦落至此，慎刑司这边，对于她最后的要求，也觉得没有为难的必要，与那位大人提过不止一次了，然而，也没有人能勉强那位大人。

明恩华与那位大人向来是没有什么交情的，别人都试过的事情，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去尝试了。

“还有别的事情么？”

聆听将死之人的心愿，毕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明恩华在这里坐的久了，也有些不自在。她想到年纪轻轻时便惨死的淑妃，对眼前这位的同情与怜悯之心，也被一点点的抹去。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感性的人，如今这种局面，只会让她期望一切尽快结束。

白君辞看着明恩华，轻声道，“那就请华妃娘娘替我将要对哥哥说的话都听下去吧，若有来日，君辞心中所想，能被哥哥得知，心里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理智在作祟，明恩华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什么哥哥？那个人对你来说，也不过就是那位大人。”

是指出事实，也是在为她不平。心心念念说什么哥哥，然而那个人却从来没有把她当做妹妹来看待，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只会显得自己可笑又可怜。

白君辞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微的笑了。

她说，“是，没错，就是白家出身的那位大人。我们的长公子。”

白家只有两位姨娘，都是江南世家那边送过来的。漪姨娘闺名陆涟漪，是江南大族陆家的宗女，出身算是很高了。然而送到白家，也只能做姨娘。

白家的正室，是尊贵的孟襄郡主殿下，她们这些庶出偏房的，甚至都不知道那位郡主殿下的名讳。连封号也很少提起，说起来的时候，也就是那位殿下。

别家人不知道是怎样的，反正白家人都那样，父亲不是父亲，兄长不是兄长，都是大人，就算在家里，也只称官职。生身的母亲只能叫做姨娘，名正言顺的嫡母，又是殿下。

就算是庶出的出身，难道就没有父母了么？但在白家，他们就是没有的。

那位兄长倒是有资格称父亲为父亲，但也从来不会那么叫。他生性高傲，对待父亲也是一样。见面也十之八九是在吵架，有时候会故意的，用那种冷冷的嘲讽语气，称父亲为首辅大人。

长公子君砚并不是父亲大人唯一的儿子。漪姨娘也曾经生下两个儿子、长子君德生性怯懦而又忠厚。父亲大人最不喜欢唯唯诺诺的人，因此对君德不屑一顾。在漪姨娘的心目中，这个儿子，也是个无用的人。

漪姨娘比较得意的是次子君合，君合自幼便被先生夸天资聪颖。读书好，弓马也了得，和世家望族的公子们也谈得来。旁人不知道是故意吹捧还是怎样，说这一位庶出的公子，比起长公子也不遑多让。漪姨娘一向不甘心自己因为出身的缘故而屈居人下，不知是失心疯了还是怎样，居然就将别人说的话当了真，以为凭借着这个儿子，自己始终无法企及的地位就可以被争回来。

怕是鬼迷了心窍了吧，漪姨娘终于动了杀心，她毒死了那位尊贵的郡主殿下，以为失去了出身高贵的母亲，在外求学的长公子失去支撑，家主之位必然就会落在她所生下的君合身上。

然而，麻雀再怎么努力蹦跶，也不可能与鹏鸟比肩。长公子自外面回来。地位依旧稳如泰山。君合的才能，在普通人里算是出类拔萃了，但就算不论胸中才学，只看风度仪表，就让人觉得，给长公子做个侍从都未必配。从前吹捧君合的那些人，又簇拥到了长公子身边，说着各种溜须拍马的话，长公子连听的兴致都没有。

人是不该被拿来比较的，同样是兄弟，只要有长公子这个人在，君合便会被活生生的踩到泥土里。但君合又没有做错什么。他从下也是被漪姨娘寄予厚望的养大。因为长公子与父亲不合的缘故，他们都以为，君合最有机会取代长公子的位置，成为家主的继承者，他用这样的期待要求着自己，在严格的教导下长大，最终却不得不为别人让路，又岂会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