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到这里，云容低头看长生，原本以为他早就已经睡着了，却不曾料到，他依然醒着，但却低着头，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云容低声说，“长生你懂这个故事么？”

这些漫长的故事，都来自于一本书，大夏本纪。夏朝距离眼下，那是三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据说那个时代人妖混居，所谓的儒门天下，都是自妖族兴盛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都是拱卫在白龙身边的重臣。妖族与人族战争不断，从夏到商，自商到周。夏朝末年白龙尊主神隐，青龙化身魔龙，统领魔界，朱雀远归南方天际隐居，玄武东归大海。只剩下白虎盘踞在王座之上，因为荒淫而又暴虐的缘故，又宠幸一个九尾红狐，残害忠良，连妖族都看不下去了。

周武王兴兵伐纣。将妖族与人族的军队集结在一起，终于灭了白虎一族，建立了周王朝。据说当时帮助武王讨伐商朝的妖孽们都被赐予了神的封号，所以他们逍遥于九天之外，再也不会重归人世。又有说法，武王夺取天下之后，将那些妖族将领都投到了耗费举国之力铸造的九个镇妖宝鼎之中，炼化成了灰烬。

武王之雷霆霹雳手段，让妖族胆寒。自此以后，再也不敢祸乱人间。

周朝以后，才是人族之复兴。如今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妖了。有人说，上古时代那些所谓的历史都不过是传说。但帝王之家，到底不同，他们学史，要从有文字起，一直到上一任君王的起居注。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因此不管再残酷的故事，都要讲给他知。

长生微微摇了摇头，说：“我不懂，但姐姐从来都不曾给我讲过后来这些事。她只喜欢青龙与白龙，所以反反复复讲了好多遍。”

讲到这么小的长生，也能几乎全然无误的复述出来，可见是费了心思的。

云容心里明白。与书的故事，都是淑妃教的。淑妃那个人，这一辈子没别的不好，就是太刚烈了。一介女流，偏是铁骨铮铮的刚烈。

明明是在宫里侍奉的人，却不知曲意逢迎，提起笔来都是铁画银钩杀伐决断的气息，像是写万言书似的。杨曦对她，何尝不是隐忍良多。

心里的事情，或许也只能对女儿讲吧。与书那个孩子，是淑妃一手带大的，表面上是个温和的人，骨子里还是一样的倨傲刚烈。其实不如阿辰性格好。阿辰是楚云昭生的，但性情却不像楚云昭。或许是因为没有在生母身边长大，自幼又颠沛流离的缘故，为人处世倒是很豁达。

豁达的也一样不能长久。这世道大抵其实也就是这样，所有的人都终将会死去的。无外乎早晚而已。

长生像是在思索什么似得，突然抬起头，问了云容一句话，“母亲，你说，芙蓉君他是真的爱着六宫无极么？”

云容说，“应该是爱着的吧。”

“为什么呢？”长生这样问着。

云容淡淡笑了笑，心想也就是小孩子的心事吧，这样的事情，还要问为什么，爱一个人，需要什么理由呢？就像为什么杨曦爱着楚云昭？为她美？比她美的大有人在。为她善解人意？她从来不曾善解人意过。为她战功煊赫？帝国将星如云，能打仗会让一个人在感情中占据优势么？这些事情，云容从来没有想开过，但事实就是事实。杨曦这一生一世就只爱着楚云昭。一个帝王，将自己的心交给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这种事，又何尝不是匪夷所思？

长生说，“芙蓉君活了成千上万年，这世间什么事情他都见过了，什么人什么妖他都结交过。他初初认识六宫无极的时候。对方只不过是个孩子。在活过上千年的妖看来，人类的生命与灵魂恐怕都太过于单薄，是什么让他认定这个人，甚至把成千上万年的修行都放弃，为这一段情缘而陪葬？”

六宫无极在人界是一个传说。因为他的故事颇有传奇色彩。早些年那些羊皮卷中都有记载，曾经见过六宫无极的人都说，他有一双澄澈透底的眼睛，和肖似妖族青猫的清秀容貌。不管岁月过去多少年，都无法在那个人身上留下痕迹。他说不上貌美，在以魅惑著称的九尾白狐芙蓉君身边，人类无论生的什么样的容貌，或许也都只能黯然失色。

但六宫无极不同。

他侍立在芙蓉君身后，就恍若一块浑然天成的青玉一般，由着白狐纠缠依靠。却不必因为白狐的美丽而自惭形秽。他是个少年，他的生命只有二十几年。天地万物皆有灵，若是人也可以成精的话，六宫无极或许也说得上是一个人精。可是他并没有成精，他就是个六宫世家出身的男孩。确确实实是个人。

传说中那个叫做许仙的书生，曾经因为前生救过一条白蛇，因此换来一世纠缠的姻缘。或许六宫无极的前生也曾经与芙蓉君有过这样的纠葛吧。谁知道呢。世人皆传，记载六宫无极生平的，那部名叫白河舞的传奇小说是芙蓉君在死后生魂消散之前所书，但字字句句，其实都是谎言。芙蓉君从来都没有打算将真相公诸于众。他想让世人记住的，也只有六宫无极这个名字。

云容轻轻抚摸着长生的头发，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一个人是怎样爱上另一个人的。不知道这种爱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汹涌。但看来古人说得对，情深不寿，就算是芙蓉君那样有着成千上万年寿命的人，也会因为偶尔爱上了某一个人，最终失去了一切。

云容将长生抱在怀里，低声说，“长生啊，你要记住。等你将来长大了，无论如何不要爱上什么人。只要你没有去爱，就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爱有锋芒，太过于执着的人，终究会为其所伤。云容想要保护长生，或许也只能让他不要去爱。

但若是连爱的能力都没有，人生会不会剩下一片空白呢？这样想着，云容又不知道该怎么教长生去面对人生了。

或许就不该管吧，路毕竟是他的，他也总是要自己去学会，如何走这一程。

云容自己想想，自己这一生，不仅不曾被谁爱过，也不曾爱过任何一个人。在后世写传奇的人眼中，昭穆年间那位位高权重的权妃，或许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即便如此，她依然得要活下去。楚云容的一生或许也就不过如此罢了。

夜已经深了，更漏的声音滴滴答答，映衬的这深夜更为静谧。剩下的，便是怀中长生悠长的呼吸声，让她心里也觉得分外安稳。

哪怕天崩地裂，有这个孩子在她身边，她就不能随之动摇。与书当初讲那个故事给长生听，或许只是想说龙有逆鳞，不可触碰的道理，身在帝王家，不明白这些事情是不行的。或许还有别的意味在吧，故事是同样的故事，但每个人的想法都会有所不同。但对楚云容而言，她生命的前三十年没有逆鳞，什么都可以退让，而现在，这个孩子，就是她的逆鳞所在，触之即死，所以任何人都不能触碰。

就算因此，已经染上了满手血腥。

她看得见，长生素白色的里衣襟口，微微露出来的皮肤上，那一道浅灰色的伤痕仍在。如今已经很淡了。小孩子恢复的快，这伤口或许很快便会随着他的成长而消失不见。他是孩子，从前的事情都懵懵懂懂的，或许总有一天会将所发生的一切都忘记，但这孩子的性命中，背负了另外一条命。

为了守护这个孩子，她已然罪孽深重。或许死后会因为这种缘故下到十八层地狱之中吧。但即便如此，她也已经不想逃避了。

长夜结束的时候，云容起来，将长生叫醒，打发伺候的人去鸿文馆那边，说是要将太傅请过来。

禁足归禁足，流华殿的事情是流华殿的事，不能耽误小殿下读书。如今小殿下虽然还未被赐封为太子，但教导小殿下读书的，却是学海那位教统大人白君砚。

小殿下人住在流华殿，如今既然没有迁宫的打算，那功课总是不能耽误的。流华殿这边不便出门，那就只能让白君砚过来教导小殿下了。

这么做，其实云容也存了一重别的心思。她是想要试探杨曦，会否因为她这个做母亲的人的所作所为，而牵连到长生。

应该不会的吧。这孩子是杨曦眼下唯一活着的孩子。虽然云容心里也知道，杨曦贵为天子，若是真的想要放弃一个孩子，那其实也简单，再多生几个就行了，反正有的是人愿意和他生。

但另一方面，云容也确实觉得，杨曦或许是真的不愿意生吧。

有那么为难他么？当初为了让长生活下来，牺牲了小荻一条性命。云容是长生的母亲，都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可见他有多看重这个孩子。

只是不明白为何如此看重。必然不会是爱子之心。若是爱子之心，小荻是与书的孩子，他不该这样狠心。杨曦所看重的，就是身为皇嗣的长生，为了这个皇嗣的存在，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会觉得在所不惜。

这是怎样深沉的执念啊？云容是不能理解的，很多时候她都会觉得，杨曦这个人，她是从来也不曾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