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流华殿的状况也差不多。
清查与盘点的功夫,到了这个时辰也没有结束。因为宫内有小殿下的缘故,事情原本就比飞鸿殿那边多很多。
晚膳也没有吃几口。云容在殿内坐着,婉心又端了汤水过来,对云容道,“娘娘好歹多吃点东西吧,心绪不好的时候,饮食更加要小心些。到了这年纪,也该到用心保养的时候了。”
云容安安静静的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多说什么。
上了年纪这样的话,寻常是不能在宫妃面前说的。但婉心毕竟在她身边伺候的日子久了,有什么也都是直言不讳。对着镜子,她也看得出来,一年一年的,面上渐渐有了岁月痕迹。连身后的头发都是,抓一把便看得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来的白发,已经有那么多了。
身在宫里,毕竟也是锦衣玉食,怎么会把日子过得这样凄惨呢?
她接过汤水,微微喝了一口。丹参煮出来的汤,并不怎么好喝。当做吃药,勉强也是喝下去了。
又问道,“长生怎样了?”
婉心低声道:“小殿下已经睡下了。”
那一位到底地位重要。流华殿这边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能影响到他。如今殿内这般情况,
杨曦心里应该也是明白。如今小殿下人在流华殿。伺候他的人一个都不能撤,若是有事,需要在宫中走动,那东边配殿的门禁,也就形同虚设了。
云容微微的叹了口气。
情深不寿,她原本觉得自己是个重感情的人,事事都隐忍在心,或许不能长久。
但如今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就这样死去,她始终就这样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或许她自己,就是最冷酷无情的人吧。
冷酷就冷酷吧,在这世间活着,若是想要在这宫里一直活下去,或许就得变成一个像是天地一样淡漠的人。注视着所有悲惨的事情发生。
夜已经很深了,她对着灯火,却还是睡不着。
心里始终是想着云砚君的事情的,但人是她杀的,若是说割舍不下,未免有些太过于虚伪。所以云容不能与旁人言语。杀人是该偿命的。她不需要原谅,也不需要什么解脱。不过就是苟延残喘于人世间,等待报应降临的那一刻罢了。
她甘愿背负自己的天命。
偏偏这个时候,婉心过来了,她的脚步虽然很轻,但在这静谧的深夜里,也听得格外清楚,甚至有些吓人。
云容抬头看着婉心,问什么事。
婉心说,“小殿下醒了,说是看到正殿这边的灯火,问是不是娘娘还没有睡。他想要看看娘娘,不然怎样都不肯睡,哄也哄不过来。”
云容愣了一下。
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吗?不然为什么,这个时候那孩子会这样不安。长生虽然自幼生的娇弱,因为生病的缘故,脾气也不好。但其实是个很乖的孩子,没有特殊原因的话,他不会闹的。
她还记得,上一次小殿下被吓得傻呆呆的时候,是与书公主吐血的时候,初初整个人被惊到,几乎一动都不动,眼神都空掉了。将伺候人吓得够呛。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就是没日没夜的哭泣。一定要看一眼姐姐。与书公主病重的时候,伺候人将他抱着,远远的看了一眼。云容那个时候已经知道,公主殿下与长生以后是不便再见了,因此便狠下心对长生说,姐姐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闹了很久很久,闹的宫里那些伺候人都开始诚惶诚恐,觉得伺候小殿下这事情是做不下去了。可是时间大概或许是真的会磨平一切吧,时间长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宫里的伺候人都习惯了,长生却不怎么闹了。
婉心说,小殿下在寝殿那边闹得很厉害,伺候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因此过来问一下。
既然这样的深夜还过来问,那大概是真的情况不大好。
长生是个心性敏感又有些怯生生的孩子,若是不闹的话,也很少流露自己的情绪。上一次是为了与书公主,这一次,难道是为了前些日子还在一直陪着他逗猫捉蟋蟀的云砚君么?
夜已经很深了。小孩子是该睡够才对。但想到这些事情,云容的心里,到底还是生出几分不忍,她对婉心说,“你去跟乳母她们说一下,把长生抱过来吧。”
婉心领命而去,不多时,乳母抱着小殿下过来,云容自己上前将孩子接到怀里,长生刚才还在哭,听乳母说,哭得声嘶力竭的,似是很伤心,这会儿见到母亲,倒是已经不哭了。
云容抱着他,耐心的问他怎么了,长生却抬起手,轻轻的摸着云容的脸。
“母亲心里是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么?”
云容愣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说,“没有,母亲不难过。”
既然生来就是铁石心肠的人,那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已经下手如此狠毒了,她不敢流露半分哀伤之意,以免被人看见,还要说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既然生来就是宫里人,那悲喜不由己,也是无可奈何。
长生爬到了床榻之上,依偎在云容身边,说,“母亲不要难过啊,要是睡不着的话,长生给母亲讲一个故事吧。”
云容茫然的点了点头。长生依偎在她身边,慢慢的,说起古早之前的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青龙和白龙。
不是后来的青蛇和白蛇,是龙。到如今这个年月,世上早就见不到龙了。有人说它们仍在深雪埋没的山中,也有人说它们周游在海里,海底有辉煌而又美丽的龙宫,更多的人认为,人间皇座上那位九五之尊的天子,便是龙在人间的化身。但如今这个世道,已经没有人再见过龙了。
总之从前有青龙和白龙,它们厮守在茫茫雪山之间。青龙降霜而白龙降雪,所谓的青女素娥就是它们的幻象。世人至今仍以“青女为霜之主”,而“素女为雪之神”,以为它们幻化的模样便是神的本尊。其实它们最美的样子还是还原成龙形的模样,便如巫山神女原初的青猫模样最美,便如白狐,还是九尾飘飘的样子最美。竖立的尖耳,轻挑的眉骨,飘然如雪焰簇簇的白尾,……乃至尖嘴都要比人形的水色双唇要秀丽动人。
蛇游动的姿态和龙有几分神似,但龙比蛇更要威严潇洒。云从身畔,风动于天。龙鳞深青如宿雨,凝白如深雪。青龙和白龙各送过一片龙鳞给一只白狐,无需打磨就可以作为镜子。两面龙鳞的镜子被对面放置在狐狸居住的竹林水洞,坐在其中的白狐轻轻梳理雪白的尾巴,两边方丈高大的镜子里各有无数梳毛的狐狸:青色的,白色的,青白色的。近处的还各自青白分明,越到镜子深处越幽暗,狐狸的毛色也模糊成青白难分的影子。
总之,白狐和青龙白龙相识。那时候它还是一只很小的狐狸,只有一条尾巴。
龙虽威严却性情温和,丝毫也不凶悍强暴。但龙项下有逆鳞,触之者必死。
尽管是龙,仍然有五百年一遭的天劫。劫数落在草虫的身上,可能是被踏上的一脚;落在狐狸身上,可能是遇到狗来扑咬;在白龙的劫数,则是天降雷火焚身。为解救白龙,青龙前往西海。它要负倾海之水解救白龙,白狐与它同行。它藏在龙角之间鳞片下蜷缩成一团,因为耳边轰鸣呼啸的风声真可怕啊。
青龙移山倒海,快到雪山的时候,它自己的天劫也到了。停在中途,它误饮黄泉之水。这样不仅不能救白龙,连它自己也要死了。
青龙将白狐从龙角之间放下来,让他去求见一位道士。他曾经顾守黄泉,并有黄泉之水的解药。白狐飞快地跑去,但一见到那道士,它立刻害怕起来。虽然那道士一点都不恐怖,但他有一条顾守门户的大狗。狐狸怕狗,那狗闻到狐狸的味道,立刻冲他隐身的地方凶暴地吠叫起来。狐狸被吓得不能动弹,心想不如等到深夜,狗被拴起来的时候溜进去偷。
它藏在远远的草丛中,直到天黑下来才慢慢向仙人的洞府溜去。狗的确被拴起来了,它也摸进了丹药房,看见青龙对他描述的,结着绛红色珍珠样果子的药草。它绕过丹炉将那棵草咬住连根拔起,但不知道那棵草生得如此牢固。它咬着药草,连同瓷坛一起从格板上跌落下来。瓷坛跌落在地摔成粉碎,而狐狸滚身而起,咬着药草慌不择路地奔逃起来。
没跑多远,它还是被狗咬住了。道士提剑审问,它便将青龙和白龙的前因后果都坦白,并且哀求那道士去救青龙。
道士见到青龙,动了意外之心。他答应用仙草解青龙所中的黄泉之水,但有一个条件:他要取青龙项下逆鳞来铸剑。青龙是龙但也是妖,千年仙草换龙鳞,这个交易两不吃亏。
白狐想想,这笔交易的确两不吃亏。仙草换龙鳞,青龙的劫数化解了,白龙也得救了,道士也能炼成宝剑,狐狸也不用被狗咬——这条狗其实正是他第一个五百年的劫数。但青龙勃然大怒,抛下海水腾空而去。没有海水的重负,它顷刻之间遨游万里,一头撞碎东南天柱。刹那之间,天倾西北而地陷东南,西海之水倾天而下,奔向雪山之间。
谁知道龙的想法呢?狐狸不是龙,道士也不是龙,谁能明白龙鳞的意味?谁也不明白就是了。
青龙触柱而死,道士乘云而去,好像终于如愿以偿取得青龙颈下逆鳞,铸成绝世无双的宝剑。白狐被丢在半路上,只好慢慢走回去。来路上只有三天三夜,回去的路上他却慢慢走了三十年。等他再去寻白龙,茫茫雪山之间只有被海水冲刷过得沟壑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