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役前夕，杨曜带着玉隆儿，还有幕府的参议们一起，在临时搭建的塔楼上巡视阴阳道。

阴阳道是楚玉隆为了对抗玉阳君的伏天化忌，而在江北建立出的一道法阵结界。既然是为了诛灭玉阳君这个道门叛徒所建立的，幕府的参议们之前曾经开玩笑似的说过，就叫纯阳天雷阵之类的名字吧，比较合理，听上去也很有气势。

玉隆儿果断拒绝了，也不是因为这名字听上去很难听。而是即将建立起来的法阵，其实跟正一天道，或者所谓的道境玄宗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术法来源于北境阴阳师安氏一脉。当初为了对付伏天化忌，一边在地宫里啃着桂花糕一边翻阅从前南境之战遗留下来的术法卷轴的时候。他隐约觉得，是阴阳师遗留在这世间的深重怨念，给了他灵感，让他最终完成了这个法阵。

所以说就叫阴阳道吧。阴阳交汇之处生成的法阵。用来对付黄泉之中爬出来的尸鬼正好。死去的都该放下怨念与背负的诅咒，在这人间烟消云散才是。

从阴阳道向下望去，罔山一脉无数红花堆积出通往黄泉彼岸的血照之路，执引魂灯的妖灵莹莹点点流光飞舞，如无数淡绿色的宝石。万山群中，越澜江一道黄泉之水在夜色中发出玉色的光芒。整座罔山仿佛一座恢宏而晶莹的琉璃骨塔，在血红的月光下熠熠生辉。

战役将自明晨开始，太极门的术法幻阵将在黎明前夕发挥最大的威能。随着日光升起，术法幻阵的力量将有所削弱，不过无需担心与此，因为日光和阳气同样是鬼的禁忌。

如果阴阳道不能抵御伏天化忌的第一道攻势，北岸术法结界将于日光之下全然崩溃。

如果能够呢？这是第一场战役，随后还有更多，更漫长，更严峻的考验。这将是场残酷的战争，这场残酷的战争不知何时才能终结。

抵御太极门的攻势，江北大营的目标是不败。如要结束这场战争，目标将升级为战胜。渡过越澜江，将南岸彻底净化。

即使有无限可能性的存在，战胜的希望仍是渺茫的。更大量的不可能包含其中，足以令人心动摇。

“也许应该提出一些信念，当作一定的承诺。”

杨曜这样说着，但也是随便说说。如果用信念与承诺鼓动战争，那他们和太极门又有什么区别？

“你需要承诺么？”玉隆儿反问道。

“不知道。也许吧。”杨曜这样回答着。

杨曜其实没有明确的回答。比起不败或者战胜，他有另一种希望。前一日知道决战在即，在幕府的作战会议上，他说希望大家各自努力，尽量生还。

想要战胜，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在乎的人能够生还么？与这么些日子并肩作战朝夕相处的人相比。所谓的天下苍生，或许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

战争将开始，前途未知。悲情的时刻，振奋的时刻，激动人心的时刻，挡在江北大营面前的阴阳道上，只有无边的沉默与寂静。

楚玉隆年岁尚轻，究竟是什么让江北大营的将士们相信，他能够与已经被奉若神明的玉阳君对抗，似乎永远是未知的谜团。

这一站玉阳君亲自坐镇太极门，催动召阴诀。天地玄音与伏天化忌的法阵同时开始运作，水镜中渐渐浮现出阴阳道的全貌。

阴阳道的左翼和右翼分别是河洛与星灵术法，错综而严谨地派布着，规制均极精尖。支撑两翼的基座术法是全新的，决战前有互相渗透的信息战，玉阳君确认构成这个基座的便是传说中的阴阳术法。

从战前搜集的信息做出分析判断，玉阳君对阴阳术法已经得出一定的结论。他知道楚玉隆师承于阴阳道传人安成君。阴阳道术法在百年之前曾经名震天下。安成君这个人，在道境玄宗也事声名显赫的人物，玉阳君当初未曾叛出道门之前，曾经与安成君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与其说他们了解彼此的术法，不如说了解彼此的性格。

了解敌人的性格，比了解敌人的战术更加重要。确定的人有确定的思维方式，术法阵的弱点，就是术法操纵者性格上的弱点。楚玉隆是安成君亲自教出来的，他的术法战阵，必然与安成君的思维模式接近。

楚玉隆不算了解玉阳君，只是从调查的信息里推测而知，他觉得玉阳君狭心好胜，不容失败。玉阳君了解的则是安成君，安成君毕生的弱点是无法把事情做绝。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不知其故。

这场征战的胜负，似将顺从天意，天意又在人心。

黎明时分，经由十六道通路，阴阳道与伏天化忌的威势均升至至高点，对决因此渐进极端。相持下去将有两败俱伤的局面，江北大营拼掉阴阳道就见底，太极门方面则还有天地玄音。

伏天化忌是催动尸鬼的阵法，天地玄音操控的是活人的意识，至今还未曾在战场上露面过，并不知道实际效果如何。

楚玉隆不知道，玉阳君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玉阳君不能忍受相持的局面，他要达到的目的不是战胜江北大营，而是将江北大营完全摧垮，让整个南境，甚至位于东苗的苍狼王与铁军卫都再也没有勇气反抗太极门的统治。在他的部署下，天地玄音自后阵向前线缓缓推进，一时间白光赤焰胶着，又相继迸发。阴阳道在强大气场的催拉之下，右翼的星灵法阵渐渐被从基座上撕裂了。

将右翼的人撤下，损伤程度三成以下的法阵收起，其余一概摧毁。

莫离负责督阵，他虽然不是术法方面的行家，但战前曾经查阅过典籍，多少了解一些法阵战术，应付这种局面，也还可以。随着战局的变化，他从旁看着，将军令迅速的布置下去，被摧毁的法阵在磷火中激烈燃烧，隔在阴阳道基座与天地玄音之间，形成暂时性的障壁。

楚玉隆静持酒盏，观看着水镜中的法阵。寂静的塔楼之上，隐约看得到点点樱花悄无声息飘落在湖心水面，像是那个人留下的痕迹。他始终相信，此时此刻，阴阳师是守护在他身边的。他向来不饮酒，这一盏薄酒，也是为了敬他那位祖师。

微茫的天色里，晓星沉落，覆地白霜。

莫离坐镇阴阳道，接受玉隆儿的指示并迅速实施部署。驻守江北大营的人除外，参议团的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在阴阳道的前线上。阴阳道崩毁，他们将尽数在白光赤焰中灰飞烟灭。

战局令人沉默，令人窒息。镇南王杨曜也要上前线，

宋明远劝了他几句，说没事不要冒这种险了。毕竟天潢贵胄，炮灰在这种地方，不值得。

杨曜想了许久，想出来一个借口，他对宋明远说：“若是我作为封疆亲王亲上前线，即令胜算不在，运气也在我们这边吧。”

这话说的，简直无法反驳。

楚玉隆操纵着法阵，他在缓缓败退，他知道自己在败。此次身在前线，他就已经有了以死殉国的觉悟。

死，也是一个机会。机会就存在于眼前的水镜之中，淡而冷的酒让他比生命中的任何时刻都清醒，有这样的冷静，他的目光也一定敏锐。

事实上，他已经看到了。天地玄音的加入的确增强了进攻威势，但与伏天化忌交错的同时，也造成了缝隙。

楚玉隆静静观察着，他在计算时间，伏天化忌与天地玄音的三次交错之后，他向阴阳道上的莫离给出了暗示。

阴阳道邪能术法的基座中，埋藏着灵脉八通术。如果将它从术法阵的灵观插入，无异于从人的五感插入中枢神经。

伏天化忌与天地玄音第四次交错，伏天化忌在前，幕府参议们操纵弁天血卦造成迷雾，在伏天化忌内部造成刹那扰乱，灵脉八通术便在此时攻入伏天化忌的灵观。

一瞬间，玉阳君的头脑中灼烧一般地剧痛了一下，略有失控的伏天化忌以惯性前冲了一个分度，进入阴阳双极的最高攻效射程。

几乎在刹那之间，伏天化忌的法阵在冲天蓝光之中炸裂。天地玄音受到波及，向后震退数个分度，又急速向前反冲。阴阳道的右翼法阵被尽数摧毁，燃烧的磷火障壁恰好挡在了阴阳道基座之前。

平静的外表下，玉阳君的情绪极近崩溃。同样平静的外表下，楚玉隆浅尝着那淡而冷的酒。

战役在破晓前结束。玉阳君催动伏天化忌剧烈向前推进，数次与阴阳道的基座对撞出灼热焰光。玉阳君的打算是让伏天化忌与阴阳道同归于尽，一道玄宗太极印忽然从天而降，将全力与阴阳道冲撞的伏天化忌拍成了粉碎。

无比的沉寂中，阴阳道上骤然沸腾起来。楚玉隆的神情仍然淡漠着，向水镜中望了一眼，他看见水镜之中，战局已经结束，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出的，是他唇边一个凉薄的笑容。

人生之中，未尝不有这般深沉的得意。但他生性稳重，即便这样得意，也没有表现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