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正日,宫宴要开到深夜,不能不一直应酬着内廷外朝。虽然接连不断地派人去看望,心里毕竟不踏实。
总算熬到会宴结束的时分,杨曦便亲自前往流华殿探望权妃。也不顾夜深人静,不合礼数了。许久不曾来过,却是没想到,如今的流华殿已经门庭冷落到如此地步。各处的门紧闭着,侍候人入夜之后便各自退下休息,也不掌灯。
御辇在门外等了许久,才有值夜的人过来开门。提灯照见是来自持中殿的,手忙脚乱,诚惶诚恐地参拜。当夜的月色甚明,只是隔着重重茂密的枝叶,落在路面上的,只剩下极其稀疏的光影。
杨曦吩咐,不必惊动,被侍候人引领者,来到內宫的寝殿。殿中没有光亮,只有一扇窗格稍稍开着,这样孤光清冷的夜里,看着让人很不忍心。
轻轻开了格门,绕过屏风,借着从那稍微开着的窗格中照进的月光,隐约望见有人端茶倒水,送到帷屏之后几帐那边去。原来因为身体不适,胸口窒闷得难以入睡,适才廊下悉索的脚步声,都被听到了。听说是持中殿的来人,以为是一般的使者,不以为意。侍候人出来的开门的时候,杨曦故意没有表露行迹,示意身边追随的女官过去答言,自己则坐在侧后边,从旁听着宫里这些人的交谈。
出面应对的侍候人说,“承蒙关照,权妃娘娘的病情已经在好转了。不过,因为身体不适,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这些日子过得很苦呢。”
说话之间,听见那边微微咳嗽起来。杨曦便站起身来走了进去,与持中殿女官对谈的侍候人吓了一跳,这才知道是天子深夜来访,非常惶恐不安。
隔着帷屏,杨曦就轻声对云容说,“稍微好些了吗?”又说,“实在担心,忍不住来看你了。”云容因为有些低热的缘故,还迷迷糊糊的。这一天里一直有医官来来去去,自己也觉得是身体出了很严重的状况。后来却听说是有了孩子。从前从来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也能落在自己身上。又想到曾经为杨曦生过孩子的女人,到最后结果都不好。便自言自语的嘀咕着,“有孩子是好啊,只怕没有这样的福分,要把命都搭进去了。”
杨曦听到之后,也是一阵心酸,见她迷糊着,便只低声安慰道,“别说这样的话,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日近溽暑,天气一夜之间就变得炎热起来,常人都难以忍受,流华殿那边,已经坏了八九个月身孕的权妃娘娘,更觉得艰难疲惫。
大概是病得难受吧,对人总是心不在焉的,脾气也变得更坏了些。这半年里,流华殿也不算太平,安胎药里被人动手脚,宫殿附近有野猫深夜嚎叫让人心神不宁,从前谨成殿里发生过的事情,如今流华殿如出一辙也是有。楚家掉了不少女武卫在流华殿守着。为了保护这个孩子的缘故,宫内的伺候人也被处置了不少,就算这样,怀着这个孩子,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出于亏欠的心情,杨曦起初还能宽容地对待云容。但渐渐失去耐心了,两人言语交恶,更甚于先时。某日,不知从什么话上提起来,云容便以讥讽的语气,对杨曦说,生下这孩子又有什么用。无外乎最后变成权势的牺牲品。如果是男孩子,要被人妒恨算计。若是女孩子,不知道又要送到哪里去和亲。连幼小多病的与书公主都躲不过。朱雀皇朝真是没有武将了,要靠着送公主出去维护和平。
说什么都不该说这些的,辰公主死在北境,是杨曦心中的一生之痛。他也未曾想到。从前温柔贤惠的权妃,如今竟然刻薄到了这个地步。看那精致而又冷峭的眉眼。当初还觉得像楚云昭呢?如今看来,简直活脱脱是另一个淑妃。
他也忍不住反驳,说,“难道做你们家的孩子就很好么?不也一样是送到战场上。你们当初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连云昭都可以牺牲。这样的作为,和天家又有什么区别?”
此话也是戳到痛处。云容颇为怨恨的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出口。
杨曦从旁看着她,心想这简直与当初和淑妃结怨的情境一模一样。果然不管如何勉强,心不在一处的人,终究是难以相处,他便转身走了,也没有再多说话。
七月初的时候,突然间下了一场雷雨,流华殿那边有几间年久失修的殿所,被雷暴所劈中,大雨中烧了起来,但因为有雨的缘故,火势很快就被扑灭,也没有烧到权妃起居的殿所。只是深夜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匆忙间起身躲避,又受了惊吓,又病了起来。外朝钦天监又说,这场雷雨非常的不祥,要不然怎么正好劈在流华殿呢?怕是这一胎也会有不利。总之尽都是些让人烦心的话。还无可避免的传到了流华殿。想到那人身怀六甲,还要承受这种流言蜚语。心里毕竟过意不去,杨曦便写信对她说,“殿所年久失修,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天灾罢了,不必往心里去,如今正在休养,恐怕不便修缮,若是身体能支撑的话,要不就暂时搬到持中殿来住吧。对面的殿所一直空置着,若是过来的话,就按着从前的样子布置好。也方便照应。”
云容接到书信,随便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边。她想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依然不肯将昭阳殿给她。持中殿对面那个殿所,向来是上殿侍奉的人暂住的。虽然这么些年很少传召侍寝了,但毕竟也是人来人往的地方,让她过去住,未免也太欠考虑。这些详细的事情,并不便对杨曦细说,就只对送信的人说,“不用烦心,反正活不了多久了。”
送信的人走了之后,云容心情甚为低落。月末的一天,将就寝的时候忽然难受起来。辗转难熬,身体太过虚弱,痛苦中几次昏迷过去。次日晚些时候,诞育了一位小殿下。因为月份不足,生下来的时候就没哭出声。勉强呼吸着,看起来活不过多久的样子。
是男孩子,就算眼看着身体虚弱朝不保夕。宫里还是传了喜讯,四处恭贺之声不绝于耳。杨曦却只担心云容的安危,眼见太医院的人出出入入,神色都极为严峻,沾着血的布巾一盆一盆的端出来,内殿之中却始终一点声音都没有。疑心云容已经死掉了,担心难过着说,“不至于见不到最后一面吧。”
于是不顾避忌,推开拦阻的伺候人,直接就闯入了内殿。云容从昏迷中稍微醒过来,虚弱憔悴,只是用疲惫的眼神望着,说不出话来。
杨曦看到她万年俱灰的眼神,急切之下,便从奶娘手中接过初生的孩子,抱近她身边给她看,“孩子还这么小,怪可怜的。将来向我问起你,叫我如何作答呢。”
说着,因为想起当初淑妃死去的惨状,便潸潸不住地落下泪来。云容心里也很难过,就勉强支撑起来,用颤抖的指尖抚摸着那孩子莹润如玉的面孔。到了这时候,两人将从前的怨恨都抛却了。
杨曦抱着小殿下,直到看他睡着了,才轻轻放在寝台上。即使如此,还在旁边恋恋不舍地看着。娇小的孩子面目清秀,恬静的睡容惹人怜爱。杨曦不禁感慨道,难怪内廷外朝那些人总说,子女太少,皇权总是不稳固。我从前是不懂的,如今看见这孩子,心里就觉得安稳踏实,真没道理。
又对慕清容说,“都说男孩子像母亲,这孩子若是长得像她,倒也挺好的。只是怕脾气像她,也是这样倔强的性情,那就要让人担心了。”
慕清容在一旁听着,忍着笑道,“倔强倒也无所谓,毕竟是男孩子,性情就算强硬一些也不算坏事,若是像权妃的话,必然是有一张风流俊秀的面孔。就怕性子也风流多情,那就要让人伤脑筋了。”
这盛夏出生的小殿下,虽然是个男孩,但论起宠爱,却是比女孩子还要宠出几分。因为不足月的缘故,小殿下的身体一直虚弱,便被如珠似玉一般谨慎小心的对待着。足足过了一个多月,才觉得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应该是不会有危险了。
杨曦亲手将一枚翡翠打造的长生锁挂在小殿下的脖子上,又问云容,说,“你看这孩子要叫什么名字呢?”
眼下差不多已经定了皇储的身份。取名当然是要外朝礼部来定的。早就将拟好的几个名字呈递到六庭馆了。杨曦暂时还没有决定,只是觉得,至少将这孩子养在膝下的时候,是得由她的母亲起个称呼的小名吧。
云容淡淡的看了眼裹在深紫色襁褓中的小殿下。轻声道,“就叫他阿昭吧。那个人没有缘分,不能再为你生儿育女了。让这孩子承继她的名字。如果往后他犯了什么错,看在那个人的份上,你也容让几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