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分雪停风止之后。当初为了这场风雪而积累的厚重云层却并没有散去。眼下的温度，已经不足以让降水凝结成雪，于是，云层所积蓄的水汽，便化作一场大雨，继续冷酷无情的浇灌在了南境的地面上。

路面积雪寒意深重。下过雨之后，雪面消融一半，又因为严寒的缘故，再度结成一层薄冰，路滑到几乎让人站立不稳。冷雨挟带寒气与湿意透过战甲穿透骨缝。倒似是比之前更冷几分了。

“要是这个时候被突击。那恐怕是抵挡不住了。”雪鸮打了个哈欠，开玩笑似的说了这一句。不过她也知道。经过昨夜一战，太极门损失惨重，要说即刻卷土重来，那估计没多大可能性。

尸鬼这种生物，只要有死尸在，就可以源源不断的出现在战场上，但长泽河谷内，一把火把玉阳君的尸鬼主力都炸成焦炭与灰烬了，这种情况下，想要再变出一支军队来，恐怕也难。

悦华翎笑着，将一盏红枣生姜煮出来的甜茶递到雪鸮手上，她说：“南境这样的天候，比天启深冬的时候还要冷出几分呢。都说下雪不冷消雪冷。倒是应了这句话了。如今下了雨，湿气更重，寒意彻骨，昭阳殿主还是要多保重才是。”

营帐之中，如今都是內宫的伺候人在，说话也不必顾忌什么了。雪鸮心里想着，我又不是宫里人，又不用生儿育女。何必要活的这般小心翼翼。

想是这样想的，还是将悦华翎递上来的姜茶接了过去。端着喝了几口。这茶很甜，除了生姜红枣之外，还加了桂圆进去。甜味之外，有生姜清冽而又苦涩的香气在里面，深藏着暖意，喝到肺腑之中，顿时觉得身上累积的寒气被驱逐了大半。

一盏茶喝了大半，这才谈到正事上。

南境有不少常年积雪的高地，如今因为这场战事，天候被擅自改变，大雨之后，恐怕会有倾泻的雪崩与山洪。越澜江北这边，有楚玉隆多年经营的法阵在，应该还不至于有多大的问题。再往南西苗地界，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苍生不分贵贱，能救多少就救多少吧。这样说来，等天气好转之后，还是得拿下西苗。但眼下这种境况，未免受天气影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建康援军抵达之后，御驾身在南境之事已经不能隐瞒。在这个前提下，其余几路援军应该也会迅速赶到。如此紧急调遣军队，军费方面，原本是可能要出问题的。但悦华翎到了之后，这一方面，就没有多大的问题了。

当初离开天启之前，大宗师入宫觐见。听说悦华翎要随御驾出征南境，便随手沾着桌上放着的酒水，在白纸上画下了一个花押。

悦氏商号遍布天下，就这一张纸随便拿到哪间银号，都可以即刻兑换现银。想要兑出多少都悉听尊便。这样一个人情，自然不是准备给悦华翎南行路上的零用。她已经将画着花押的纸交给了镇南王。他日若是军费不够的时候，便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大宗师并不是做事不求回报的人。如今这样大的一份人情给了镇南王，他日是必然要求回报的。但镇南王也算爽快，痛痛快快就接下了。他生性郎然，也无所畏惧，心里便想着，等到来日大宗师索取这份人情的时候，再还给他便是了。

悦华翎便趁着这机会，劝说杨曦道，“如今援军与军费的事情，都已经解决，陛下也该安心了。要不就这一阵子，天启公务堆积如山，回头也不好处理。”

朝臣那边也不好交代。如今首辅大人上了年纪，内阁的事情，都是白家长公子处置的。白家那位长公子，从前在太学的时候，作风便颇为跋扈。年纪很轻的时候就爬到了太学教统的位置，虽然他确实也是凭借真才实学一级一级考上去的。但也无须因此而蔑视他人。然而那位长公子的为人，却是令人一言难尽。总之在他眼中，太学上下，不过就是一群蠢人罢了。整日里与一些蠢人共事，言辞刻薄，对事严厉，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这位太学的教统大人被借调去内阁之后，太学的诸位教授与主事官员们自然是弹冠相庆，恭贺教统大人高升，最好飞黄腾达入主内阁，从此之后大家再也不必在学海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段日子太学国子监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皆大欢喜的氛围，连从门口经过，都能感觉到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色。

与之相对的内阁，自然是一片愁云惨雾，尤其是内阁中有不少从事官都是太学出身，从前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便被教统大人的威势碾压的膝盖粉碎自尊成渣。万没想到，出仕朝廷多年，竟然有再度在教统大人手底下做事的机会。简直让人诚惶诚恐，恨不能立即辞官回乡。

悦华翎虽然说的委婉，但外朝如今，确实是哀鸿遍野的情状。

首辅家那位长公子脾气不好，基本上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首辅大人自己从前心性强硬的时候，也曾经因为政见不合，在朝堂上当着天子的面与儿子争执，被气到哑口无言。但如今上了年纪，身体状况又不比从前，已经到了不能随便受气的年岁。自然是没有从前那么强硬了。

虽然内阁之中每一日都有人前来白府上拜访，控诉那位临时入主内阁的教统大人有多么无情无义无理取闹。首辅大人却是一概不理。最多回一句，说是儿子大了管不了了。毕竟当初提出让教统大人协理内阁政务的是今上天子，有什么不满，也该对天子说才是。

天子远在南境，自然有弹劾的折子一路追过来。如今已经说到奸臣当道，祸国殃民了。再往后，不知道还能传出来什么样的话来。

据说那位教统大人刚愎自用，任人唯亲，一意孤行。也不是凭空乱讲，都有摆事实讲道理的。确实也并非虚言。

悦华翎含着笑，便趁着雪鸮在场的时候，将外朝眼下的境况，一五一十跟他们说了个大致。其实也是想要雪鸮劝杨曦几句。虽然一时半会儿朝廷上不至于闹出大事。但御驾亲征，毕竟也是件让人心里挺不安稳的事情。就算人在这儿又怎样呢？难道还指着他冲锋陷阵么？只能坐镇后方罢了，时日久了，他自己难免无聊。别人心理也有负担。

何况御行至此，人人都知道朱雀皇朝天子身在南境。苗疆这边术法与蛊毒盛行，万一出点什么意外，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前朝的时候倒是曾经有位天子，御驾南征苗疆，结果就不小心中了苗人的蛊术，以至于身受重伤性命垂危。然而那位天子陛下，也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依靠着出众的姿容，被多年前流落苗疆的中原术法世家即墨家的小姐所救，还结下了一段情缘。后来那位即墨家出身的女子便跟着君王离开南境入宫为妃。

山野出身的女子，宫内的日子自然不好过。传说那位即墨氏出身的女子深得盛宠，但却妒心深重，心机恶毒，甚至因为妒忌的缘故，毒死了太子生母。然而君王待她一往情深，在临终之前甚至为她嘱咐自己的弟弟南冕亲王，一定要保护这个与太子积怨深重的女人，免得他日遭到报复，落得凄惨的下场。

南冕亲王应下了天子的嘱咐，却没能保护好这个人。天子驾崩之后，即墨妃便在日常起居的地方悬梁自尽了。她曾经出身于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却将后半生，埋在了重重宫闱里。

前朝留下的故事，都已经变成了传说，但杨曦眼下留在南境，大概是不会有这样的境遇了。何况以他的性情，遍地招惹桃花也不是好事。倒不如早点回去，免得祸害良家女子。

要说悦华翎也确实厉害，说说笑笑间，就已经将这些事情旁敲侧击的提点了一遍。

雪鸮大马金刀的坐下，将茶盏放到一边，眼看杨曦开口似是要反驳什么，便直截了当的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我看人家说的没错，如今援军到了，战场上也不是非得你在，没事还是回去吧，免得给前方将士添乱。”

说话的时候，她还紧锁着眉头，要实话说，眼前战局的确还是艰难。毕竟越澜河以南不是王土。

那边具体什么情况，她现在也不清楚。如果杨曦一直在这边待着的话，之后制定战略，就不得不考虑到这位天子的存在，对他们而言，其实也是十分困扰的事情。

杨曦略微苦笑，道，“你们俩倒是一伙儿的，合在一起挤兑我。”

雪鸮沉默不语，她心思不定，又到了战局上。悦华翎笑着道，“怎么会呢？我们也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而已，该怎样做，陛下自己定夺就好。”

说是这样说，她也知道，杨曦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由着他自己来决定，倒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