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门总部。

窗外风雪愈加猛烈。而那座仿照昔年道门玄宗天玄殿所建造的殿所，此刻却将隔门敞开着，任由回廊朔风夹杂着暴雪，一层一层卷入殿内。

室内屏风之下放着火盆，虽然炭火不是十分炽烈，倒也足够驱走寒意。或许是有术法结界守护的缘故。火盆旁边的人，就算只穿一层单衣，也感觉不到多少寒意。

殿内摆设简单，如今一眼望过去，引人注目的，也只有屏风下的棋盘，还有棋盘旁边对坐着的两个人。

玉阳君依然是一身道装，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常雪霏一身白衣在他对面坐着，风雪之色映出冰肌玉骨。如今看上去，也是颇有几分出尘绝艳的模样。

棋盘上黑白纠葛，已经到了最为激烈的时分，黑白两条龙相互撕咬。但眼下这个局面，远未到关键一步。双方都还有余地。正是因为胜负未定，所以看上去反倒更为紧张。

常雪霏轻轻叹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白子。

她说，“神君自有妙手，雪霏怕不是对手了。”

这样说着，又淡然的笑了笑，“原本与神君对弈的人，也不是雪霏。雪霏怕也不配做神君的对手。”

玉阳君道，“若是雪霏还不配做我的对手，那这世上，怕是没有人值得让我认真对待了。”

棋局后的对手到底是谁呢？是从前名动天下如今早已隐姓埋名的那位墨家矩子莫离，还是楚家出身，北境阴阳师安氏传人的那个年轻的孩子？亦或者，是号称苗疆第一战力的铁军卫大统领铁明轩？刀界惊鸿风满楼？年轻的苗王苍狼王又或者南境那位镇南王？更甚者，前两日还有新的消息。说朱雀皇朝内廷龙禁尉首领龙莲，以及之前一直在北境战场的那位楚家五公子云清也已经抵达了南境。

朱雀皇朝天子南征的消息也有，只是不知道人现在到了那里。如今眺望星野，也看得到，河的对岸，与他为敌的人里面也算得上是将星云集了。

若非风起云涌，也配不起他曾经玄宗道尊，如今离经叛道，成为太极门神君的身份。

常雪霏去倒了盏热茶，捧着过来，轻轻吹散茶水里弥漫起的白雾。轻声对玉阳君说着话。

未完成的棋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结果，倒不如姑且先放着。在这样下雪的日子，围着火炉安心说几句话，或许是更为难得。

常雪霏道，“雪霏一直钦佩神君，神君当初在玄宗贵为道尊，就算想要成为宗主，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道境玄宗原本已经是神君囊中之物，神君终究还是为了拯救南境于水火之中，创立了太极门。玄宗宗主代代称神，却无一人能有神君的胸怀。”

这话说的有些太漂亮了。玉阳君当初是因为修习邪灵术法，被别的道尊察觉。一旦遭到弹劾。怕不是要被绑到诛仙台受天雷地火之行。他先下手为强，叛出道境玄宗，逃到南境重整旗鼓，再创立太极门。如今看来颇有成效。可是当初，因为有叛道者诛的法令在，也是逃得相当狼狈。

如今他在西苗已经有了自己的领地。何止道境玄宗对他无可奈何。就算是朱雀皇朝与苗疆，也要与他划江而治，在对立的战场上陈兵以待。

也算是志得意满了。

玉阳君说，“无外乎是天命罢了。”

常雪霏道，“可是雪霏还是不明白，神君既然已经有了太极门作为后盾，又何必非要与朱雀皇朝和苗王为敌？西苗自治这么些年，若是提出和谈，或许在苍狼王那边，还是有余地可说的。”

话说到这里，雪霏低头，语气里也掺杂了几分低落，她轻声道，“是不是因为姐姐执迷不悟，才让神君别无选择？”

她昨日才听说，常玉寒如今已经投靠了江北大营，果然如传言所说。在苍狼王的庇护之下。不仅如此，江北大营那边还传出消息，说当初五色云蛊引爆之事，是太极门的阴谋。圣女蒙冤，五毒教总坛几近覆灭，都是玉阳君之诡计所致。

太极门总坛这边，昔年五毒教出身的人不算少。常玉寒散布这样对玉阳君不利的谣言，也让常雪霏有几分不安。

很显然，江北大营那边的人站在苍狼王的立场上，受常玉寒所蒙蔽，必然是要对付玉阳君的。

若是没有常玉寒，太极门是否就能据守西苗，千秋万代的安宁下去呢？

常雪霏想着这些事情，却是不敢付诸于口。毕竟，那个人还是她的姐姐。

一母同胞，双生两花。

不管那个人做错什么，她们毕竟血肉相连。

玉阳君道，“不是为她。”

话说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玉阳君的神色里，也有了几分严肃。

他说，“朱雀皇朝排佛厌道，独尊儒术。如今儒门鼎盛，衣冠上朝，道境玄宗苟延残喘，却依然摆出清高面孔。三教原本道为首，焉能并坐论齐名。这天下清浊颠倒，或许就该本座去扫荡清透。”

常雪霏愕然的看着玉阳君。

从最初开始，她所遇到的玉阳君，便是一派风轻云淡，世外高人的模样。这是第一次，她看到面具裂开一角，流露出的那张野心勃勃的面孔。

虽然讶异。但她也迅速的接受了现实。低声道，“就算因此，与天下为敌也在所不惜么？”

玉阳君说，“在所不惜。”

常雪霏低头瞬间，唇角却是流露出淡淡一抹笑意。

她轻声说，“既然如此，那雪霏愿意一直追随在神君身边。就算天地倒悬，山河逆转，也不离不弃。”

玉阳君道，“常玉寒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妖言惑众的妖女罢了。而你……”他用手中羽扇托起了常雪霏的面孔，看着那张如冰雪一般澄净的面孔，轻声道，“我虽逐鹿天下，但却对王权没有兴趣，若是追随在我身边，会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你成为天下共主的女帝。”

女帝么？

常雪霏抬起头，茫然的看着玉阳君。

天下共主，这个词对她而言，太过于遥远了。

君王是执掌天下的人，他们被称作天子，奉若神明。他们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之上，孤独的眺望着一望无际的疆土。即便如此，他们依然高贵。凌驾于众生之上。身在遥不可及的云端。

云端天上，都不是她可以企及的所在，她不过就是一个出身巫族的平民女子。她的姐姐曾经被五毒教的长老们选中，成为西苗信众朝拜的圣女。与姐姐相比，她不过也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女孩而已。就算一日日长大，她也只能活在姐姐的庇护，或者说是阴影之下。

但在这个人眼中，她是不同的，她的神君，为她勾勒出了一片不可思议的愿景。不管这魔幻一般的未来能否实现，曾经被人这样捧在手心里，对她而言，或许也已经足够。

她再度强调，“雪霏会一直跟在神君身后的。”

她也曾经跟在常玉寒身后多年，可是常玉寒看不到她，一直看不到。

正在这个时候，有传令官来报，说越澜江，终于彻底封冻了。

连骑兵小队都试着上去踩过了，冰面封冻严实，并没有碎裂。可以的话，今夜挥军北上都可以。

天时在这一刻，似是终于站在了他们这一边。楚家那位阴阳师传人一直试图阻挡这场风雪，然而到了此刻，算是已经失败了。

术法之道，有术必有破。逆转天时这种术法虽然算难度很高，但也不是没有破解的方法。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总是能找到办法。

可直到越澜河封冻的这一刻，楚家那边，是彻底没有时间了。

玉阳君竟然也发自肺腑的叹了口气。

那个孩子还很年轻，就已经显示出了绝佳的术法天赋。就这样的年岁而言，或许是百年难见的术法奇才。

他知道，楚玉隆有个姑母，是在正一天道门下修习的。说到年岁，似是没有比楚家这位小公子大几岁。天赋也不算差。

楚玉隆若是身在道门，或许有机会会成为振兴道门的人，可惜他是投在了阴阳师门下，而且，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死在越澜江畔这场战争里。

不是不可惜的。

但既然已经站在了敌对的立场上，也就没有同情对方的余地。

玉阳君说：“传令下去，今夜子时出兵。”

太极门在西苗经营多年，成败也就见此一战了。

而此时此刻，北岸那边，也是如临大敌。

天候大家都看得到。越澜江又没有藏着掖着。冰面冻结实了，便是决战将至的讯息。

整条越澜江封冻。天险消失。眼前一望无际都是战场。至于敌军会从哪里突破，就完全没有头绪了。

玉隆儿眼看着最后一个法阵崩毁，终于按捺不住，一口热血吐在了面前的卷轴上。

伺候人慌作一团，端了热水过来给他喝，又上前帮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犹豫着要不要去叫军医。

玉隆儿一直没有专注于习武，身边也没有剑灵，这次随军带出来的伺候人，都是些没有什么经验的人。眼看着这种情景，也不知道术法造成的反噬伤害该怎么处理，只是茫然无措的商量着，反而更叫人心烦。

他挥了挥手，叫这些人都出去，再把传令官叫进来。

是该备战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其他十二座大营，想必也是在做准备。

营帐掀起的时候，看着帘幕外的风雪，他也是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