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这边离开之后，宫内一时之间倒是平安无事。天子不在内宫，楚云容又是一身杀气的回来了。就算是有平日里不怎么安分的人，也不至于非选这段时日惹事生非。云容这次回来，有华妃在背后支撑，宫内的事情，倒也是处理的顺风顺水。

至于杨曦那边，却是不顺，行军至江南。还未过秦淮河，便自驿站接到南境送过来的战报，是求援的，说南境局势危急，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建康川蜀，都必须尽快调兵援救。按着各处军营距离南境的路程长短，算好了行军的路程，连援军何时应该到达，都已经写得一清二楚。

措辞十分迫切。建康一带的武官都说，自打有镇南王坐镇南境以来，从未收到过这样紧急的军报。江南与南境之间还隔了一个巴蜀盆地，如今情况未明，若是让天子继续南行，恐怕是不妥。

杨曦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原本此次御驾亲征，便是为了借着天子南征之势往南境带援军的。又怎么可能因为半途听说局势危急反而不去了。

只是到了江南这边，一群文官，又没完没了的进言。被这些人拖延着，眼看就是要耽误行程了，杨曦心内也有几分烦躁。

便将女侍长龙莲叫到了身边。

“要不我们先走吧。你从龙禁尉里找几个身手好的人出来，咱们先不跟别人打招呼，直接南下，等过了江南地带，巴蜀那边的官员就没有这样麻烦了。之后大军自然是要跟过来的。也别跟这帮人磕绊了。太烦了。”

龙莲低头闷笑，说，“都说陛下是性情沉稳的人，怎么也做出这种趁夜微服出行的事情了呢？”

杨曦面色微沉，也流露出了几分凝重神色。他说，“朕的天下，总不能由着别人做主。南境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也不能由纸面文书做准，总得亲自去看一看才行。从前做皇子的时候，父皇让我们出去打仗便得去，哪有什么犹豫的余地。如今自己做了天下之主，又岂能将此身看得太过于矜贵？”

镇南王征召援军的军令已经送到了江南一带，可见情况紧急。杨曦身边是三千御林军八百龙禁尉。他一旦南下，建康与巴蜀各大军营必然不敢怠慢，非得如此，才能解了眼下南境的燃眉之急。

龙莲不免腹诽，心说他做皇帝做了这么些年。不曾在子嗣的事情上留心。如今一个皇子都无的。若是有点什么事，可怎么了得。

毕竟相处日久了，有什么话倒也可以直说，龙莲便对杨曦道，“你是天子，我负责保护你，你说什么我听什么是理所应当的。我就问你一句，万一你这次有什么事情，天启那边怎么办？我感觉我回去大概是要被砍成十七八段了吧。”

砍十七八段是开玩笑的话。要认真讲。像龙莲这样，女侍长任上死了上司，正经判罪，那得凌迟处死。轻判也就是斩首或者腰斩。朱雀皇朝的刑罚里面，没有要把人砍做十七八段的。

故作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其实也是心里深藏的担忧。

杨曦说，“这次也就这样吧。回宫之后我留心一下。镇南王也没有孩子。东海王那边倒是有个小世子。实在不行，圣武王世子的品行也算不错，他不是也有个小公子么？”

龙莲看着他，眼神里才是真的有了几分讶异，“你该不是疯了吧？”

杨曦说，“也不止这几个人，与书嫁到北境慕容家，若是能生下个不错的孩子，接回来立为皇储也行。这些事情，我已经思量许久了。只是眼下说出来，担心有心人会借机生乱，因此还没有说。”

与书公主年岁尚小，如今也没有远嫁，考虑她的孩子，怕是有些太长远了。但考量一下东海王世子与圣武亲王家小公子的人品倒也还可行。

龙莲说，“你是皇帝诶，你可是皇帝诶，哪有人放着皇位不给自己家孩子坐非得要送给别人的？这样天下怎么可能会不乱？你让宗室子弟坐皇位，别人能服么？这天下，只有交给天子血脉，才是名正言顺的。”

杨曦抬头，看着龙莲，他说，“朕知道。”

龙莲也骤然安静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他贵为天子，他在龙椅上坐了这么些年了，他什么都清楚，可他还是要这样做，他当然不是疯了。这么些年龙莲一直执剑坐在他身后，看着他守着一把剑一座空荡的昭阳殿过了那么多年，岂能不懂他的绝望与孤寂。

王座让他困守一生，可是，这毕竟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龙莲一样出身世家，孩童之时便接受内廷武卫的训练，她知道自己终将陪伴一位帝王走过漫长一生。她年少的时候曾经陪伴在先帝身边，那个时候就觉得，能和先帝那样温润如玉的男子共事一生，其实也就不错。至少在那个人身边，总能很安心。那个人虑事一向周全，在他身边做事，只要尽了本分职责，就觉得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后来天下之主换了杨曦。杨曦其实为人也算不错，不会为难身边侍奉的人。但骨子里不知为何，始终都觉得是有几分任性，不够顾全大局。

龙莲起初是不喜欢他的。若说情深，世间岂会没有深情之人。这天下之间，也不是只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情之一字，再重重不过天下苍生。身为天子，若是为所谓的一往情深而动摇立场，简直荒唐。

但跟他久了，渐渐也就明白。他还算说得过去，至少这么些年，一直隐忍不发。无外乎是心里放着一个人罢了。日子久了，便想着，大概总是可以想开的吧。从前和白家那位淑妃走得近的时候，十之八九总是在相互怄着气。要不说日子过不下去。

宫里生的好看，又性情温顺的人那样多。和脾气温和一点的人过日子，没事心平气和的说说话，再一起生儿育女教养孩子，凑合凑合，或许一辈子也就慢慢过去了。

只要他肯，难道还怕没有人陪他天长地久么？

时至今日才明白，期待错了，他不肯。

杨曦的母亲出身匈奴族，他很年轻的时候便在先皇的授意之下，为了得到权臣支持而迎娶世家出身的身份贵重的女子。不管是从前出身皇甫氏的那位靖王妃，还是明氏或者苏氏出身的两位侧妃，都不算是很难相处的人。但对他而言，毕竟不是由他心愿娶来的人。到底意难平。

年轻的时候人微言轻，也未必没有小心应付过。

他唯一一次流露出自己的心意，就是爱上楚云昭。那个人龙莲也算相熟。的确是个光辉璀璨的人。或许年轻的靖王最初接触她，也是为了楚家的权势，可是那个人犹如旋涡，一旦靠近便被吸引，再也没有脱身的余地。

他的确爱楚云昭。命运宛若星辰。短暂相遇，撞得粉身碎骨。楚云昭死了，可这么些年，杨曦一刻也不曾走出来过。

真是孽缘。

龙莲苦笑。说，“不然我们想点别的办法，让那位雪鸮姑娘给你生个孩子。也算是皇室血脉了。”

杨曦摇头，说，“没这种必要了，她不是云昭。我也不希望她的一生耗在我身边。”

似曾相识影归来，与其将这惊鸿归来的身影握在手中，当做替身困守一生，不如放手，由她天高海阔。

龙莲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就跟了这么傻的一个皇帝呢？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既然遇到了这个傻子，既然已经誓约效忠于他，那就算前途险恶漫漫，也只能跟着他一起冲下去了。

龙莲执起了自己的剑，说，“好，没问题，我带着你，我们先去南境。不过话要先说清楚，微服出行，你要听我的，我保证将你平安送走再平安带回来。往后回了天启，你看上哪个小孩子就带回宫里养着。只要咱们朱雀皇朝有了皇储，往后我可以保护他。但这一次，你我去南境，是一定要平安回去的。若是真的到了危急的时候，不管牺牲多少人，都一定要优先保全你。”

天子身系天下安危。敢带着天子离开身后护卫的大军，龙莲也算是够疯。若不是疯起来够不顾一切，也不配跟在杨曦这样的帝王身边了。

而南境眼下的局势，也确实不容乐观。

最恶劣的状况发生了。玉阳君的术法让气温骤寒，从前浪涛汹涌的越澜江上，也结出了一层薄冰。北岸大营这边，基本上是目瞪口呆。

简直是逆天而行。但邪魔外道，逆天又有什么意外？

雪鸮反应极快，在意识到天气骤变可能有异常的时候，便已经迅速反应过来，沿着越澜江畔设置防线。但阵线拉的太长，人手就不够用。

不止云南兵府镇南王府府兵，自东苗那边也调过来了不少人手。东苗叛乱部族已经交给铁军卫镇压，苍狼王亲自坐镇越澜江北岸。河水封冻之时，便是决战之刻，若是守不住，整个南境，都会笼罩在邪灵统治之下。这么些年玉隆儿花费心思净化地气的活儿，基本就算是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