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对她说,“宫里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云容看着脚下绣鞋踩开得碎雪,随口问了句,“是他告诉你的么?”
雪鸮摇头,一派淡漠的面孔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她说,“我这次回来,还没有进过宫,也没有去见过他。”
云容说,“或许你该去见一见他,这么多年了,他的心里,也始终只有一个楚云昭。”
“可我不是楚云昭。”
雪鸮偏过头,静静的看着她,冰雕雪砌的面孔上,也流露出了几分困惑的神情。雪鸮说,“我记得在她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记得曾经的她所有所思所想,记得她的感情她的愤怒她的不甘,我有和她相似的面孔,但我没有办法替代她,当你们看着我的时候,你也知道,你所注视的,并不是楚云昭。”
是,所谓转生来世,寄魂归来是一码事,这个人是不是楚云昭,却是一眼看得出的。连云容都看得出来,她不再是楚云昭,更何况深爱楚云昭的杨曦。
世事果然残酷,这一刻,倒是有些为杨曦而难过了。
她最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问雪鸮,“她会恨我么?或者说,你还恨我么?”
既然记得曾经,那么她该知道答案。
雪鸮说,“你说的是你们最后一次谈话的那些事情么?”
云容微微点了点头。不止是她,这么些年了,连杨曦与慕清容都始终为此事耿耿于怀,她也不得不念念不忘。
雪鸮想了许久,轻声道,“她不怪你,当日是你让她去死,但她也知道,她不得不死,是因为局势所迫,而不是为你。但是云容,你做错了一件事。”
云容说,“我就知道,我做什么都不对,做错的,又何止这一件事。”
雪鸮说,“云容,我与她,都曾经细想过那个时候你说的那些话,长兄心里也明白,你一个字都不曾说错,云昭之死,是咎由自取。然而这些话,不该你说啊。”
雪鸮原本已经往前走了几步,此刻突然回头,幽幽叹了一口气。她说,“云容,你不爱你的姐姐。这不是你的错。或许有人会因此责怪你。但就算是姐妹,也要讲缘分,你们缘分太薄,所以你不爱她。她不怪你了,你也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云容心里难过,却偏过头,掩饰了面上的神情。
是啊,缘分不够,从小在一起的日子其实也是很长的,那些一起度过的岁月,也不是假的,可是她与云昭,性格截然不同,原本便是很难成为亲密无间姐妹的两个人。
所以最终走到那一步的时候,她一心一意,只为家族打算。那一刻,没有割舍不下的感情困扰她。她所有的判断都理性而又正确,但她不爱自己的姐姐,终究是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雪鸮说,“忘记这些事情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云容说,“那我尽力吧。”
只能尽力,未必做得到。也未必,能被杨曦所原谅。
如果可以回到当初,她宁愿自己没有被嫉妒冲昏头脑,没有说那些伤人的话,但今时今日,毕竟是悔之晚矣。
“回去陪长公子喝些热茶吧。”
雪鸮这样说着,挽起她的手,一起往北苑的前厅走了过去。
如今的她,是比从前善解人意多了。
新年初日,雪鸮早早地起身,到北苑的前厅跟长公子碰面。
新岁朝贺,凡有官职,以及殿上人身份的,都要随佛公子参上觐见。
故而天不亮就在前厅上聚齐,丝毫不敢怠慢。
楚家殿上人身份的,是云容与雪鸮。然而云容原本形同退宫,如今正贺的日子,更不便入宫了,倒是雪鸮,不得不去。
官职在身者皆穿朝服,内廷龙禁尉身份的众位少年,身着武服,悬剑在身,烛光与月光的交映之下,更显得俊朗英气。
雪鸮身穿白地银纹的蟒衣,将冰生雪冷的容颜衬托得愈发清冽。他是殿上人的身份,因为人还年轻,却已经入宫参上,前尘往事尚未烟消云散。如今领兵打仗的事情,她是完全不考虑了,因此也没有武职在身。
此次入朝上宫,由他亲自担任长公子的随扈,故而身上的白装束,比其余众人更显得精致华丽。
人都到齐了。车驾已备。雪鸮先于殿下检点完毕,走上前厅,向佛公子复命。
“都准备好了吗?”长公子看着雪鸮,目光中流露出满意的微笑。
多少年了啊,如今看她这般模样,英姿焕发,几乎和楚云昭少年之时一模一样。楚云昭不在了,有她在身边,也算是有个安慰。
“是。”雪鸮神色肃然地应了一声。
虽然身在家中,按着她从前的习惯,凡有像这样重大的事情,一切都是比照着军中规矩办的。
“走吧。”
云兮话语刚落,侍奉在身旁的君玉剑灵捧剑跟随身侧。雪鸮紧随其后,推着轮椅走出厅堂,满堂肃静,除了滚轮在地面上滚过的声音以外,鸦雀无声。
新年朝贺的这天最是忙碌。入朝觐见,行礼,赐宴。一切都得按着规矩来,不可有丝毫行差踏错。
长公子上殿参见。杨曦见到他身边的雪鸮,微微笑了下。
早就知道她今日必然是要来得。因此也不很惊讶,只以十分感慨的语气说了一句,“雪鸮长高了。”
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是高了不少。如今看着,不大像孩子了。
能向龙首单独参见的,只有天启身份最为贵重的四个世家贵族。其中除了刀龙家是天子的内家宗室之外, 其余是三家都是外家贵戚。
论到血统身份,自然是刀龙家最为尊贵。只是血统亲近未必就恩宠隆重。就拿天子待楚云兮的态度来说吧,那种略显得随意的口气,一望而知是不同寻常的亲切。
先皇从前也是这样,近百年来,天家最为器重的,始终是武勋第一的楚家。
四贵的家主会聚御前,都在内廷殿上。白家的首辅白樾大人,楚家的长公子云兮,刀龙家亲王虽不曾亲临,却派来的世子殿下。只是悦氏的大宗师没有到,令人不免有些意外。
说是病了,来的却不是嫡出的女公子,而是内廷侍奉的悦氏昭仪,悦华翎。
紫衣雍容,乌发金钗红宝盛饰,人虽年轻,举止言谈却是异乎寻常的文雅高贵。
说是病了,前些日子就听说悦氏大宗师病着,云兮也曾经派人前去探问过。那会儿还说不怎么严重,如今见入内参上都未曾来,可见是病的有些重了。
至于刀龙家的亲王,人人都知道,他近些年来将家事都交给世子了。世子是钟灵毓秀的人才,由他上宫,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会聚在御前的众人,借着这新年的气氛,陪在天子身边,随意不拘地聊些家常话。
朝贺的大礼结束之后。雪鸮随在长公子身边,和他一起入内更换衣裳。
因为是曾在内廷侍奉过的人,天子恩赐,会宴之中仍让雪鸮与内廷一道在帘内就座。
“只怕隔远了就生分了。”杨曦当时笑着,对雪鸮那样说了一句。
雪鸮换上常服,梅红色的里,月白色面。冠带卸去,银雪似的垂发披落在肩,两鬓的发缕任其垂下,披在背后得长发用银饰约略结束起来。眉间绘出艳红色的妖印,衬着雪白精致的面容, 更添几分妖美之色。
装束已毕,长公子让她起身,站远些看看。
长长的衣踞在地席上曳过。长公子满意地看着她,让人取来一把银骨玉面的扇子,交在她手上。
他这位妹妹,单说容貌,是很不错。略微打扮一番,便透出风流雅致的韵味,果然是举世无双的人才。
离会宴还有约一刻钟。侍从女官奉了天子之命。请雪鸮到上殿去,说是陪天子说说话。
“你去吧。”长公子点头,目光中颇有些期许之意。
侍从女官在前。雪鸮并不怎么在意似的从容随着,经过复道的时候,目光不由得向远处望了一下。
幼年的时候,每年冬日上宫,都是梅花盛开的时节,如今看到这旧时风景,脑海之中,不由得浮想起一些往事。
早就已经隔过一世了。
远处是御苑。
楼阁云起,廊腰缦回,复道行空,长桥虹卧,映在雪景之中,好一派恢弘气象。
晴暖的阳光照着,皑皑雪色映着薄蓝的天空,空明澄净。隐隐的白梅花于雪色之中深藏着,唯觉暗香起,混着帘内飘出的御香,随风飘送。
侍从女官升起垂帘。
暖香扑面而来,映入眼帘之中,珠光宝气的雍容依然如旧,为春暖花开的香色点缀着,更显得饶有情致。
“昭阳殿主来了。”天子看见他,目光中流露出温然的笑意。
御座设在屏风之下。雪鸮一步步走到近前,向天子行礼参见。
杨曦略笑看着他,如此近看,更觉得有点长高了。
御座跟前还有其他内廷诸妃,从前都是认识的,如今坐在一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真正疏远的,怕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这次重逢,两人心中都有数,那微薄的宿缘,恐怕是早就已经尽了。
也罢,从前相识过,也不负此生了。
御宴之后,雪鸮与长公子一同告辞。
杨曦沉默许久,对她说,“昭阳殿总还是你的地方,照着你的喜好摆设的。往后若是想回来,那便回来吧。”
雪鸮点了点头,只说现在还是想留在家里,照顾长公子吧。
杨曦没有再勉强,长公子也没说什么。
他所爱的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这世间了,人总要学会接受现实。就算此生已然走不出去,也不能拖累别人。
这么些年了,执念再深的人,也渐渐看得豁达了。
宫灯夜明,昙华正盛。然而这华丽御苑之中,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