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容回流华殿之后,便开始收拾要带回楚家的东西,她入宫这么些年,几乎不曾回去过。偶尔归家,看着整个流华殿,却发现,竟然也没有多少需要带回去的东西。
入宫这么些年,毕竟是客,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等到回了楚家,也用不着带了,如今想起从前姐妹们一起住过的南苑,再想一想,家里那么多人已经不在了,心里便愈发的伤感起来。
什么都不必带了,就只有婉心,整理了个青布小包裹,也不知道装着什么,跟着她,往宫里正阳门的方向走去。
权妃仪仗的步辇,出宫之后也是不能用了,因此预先吩咐伺候人,在正阳门那边备了马车等着。她出宫的消息,想必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内廷各宫的人都知道了,也都应该想到,她会从离楚府最近的正阳门出去,就是不知道,有几人能出来相送。
这么想想,这么些年在宫里,有交情的人,也是屈指可数,她做这个妃,算是做的非常失败了。
未到正阳门前,便看到有几个人在那边等着,走过去的时候,见是悦华翎,容缃,明恩华,还有素月。再没旁人了。
看来她做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失败。
悦华翎是该来的,她向来礼数周全,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疏忽。容缃更不必说,毕竟是跟着她做事的人。也早就人尽皆知了。若是转眼就背弃旧主,恐怕往后在宫里的日子会更不好过。她楚云容就算虎落平阳了,容缃也得跟她站在一起,一起等来日东山再起。
至于素月,八成是没搞清楚状况,还以为所有人都要来吧。
明恩华此时会来,却在她的意料之外。自她做了权妃之后,明恩华只专注六庭馆书部的事情,平日里向来低调做人的。这些日子,就算在小朝会上,也几乎从来不说话,她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几乎有跟她平起平坐的地位了,今日在这里看到她,也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总不至于是来看笑话的吧。
云容也懒得想那么多,随意同她们说了几句便打算走了。马车毕竟已经备好。如今心力交瘁,还真是不想在宫里多待。
她却是没想到,她上了马车,明恩华竟然也跟着她上去了。
她意外的看了一样明恩华,不由便道,“你是要跟我一起离宫么?”
明恩华说,“一起走吧,有话要对你说。”
楚云容便不再多说,先让车夫将马车赶了出去。这么小一个马车,就两三层的帷幕,要讲什么,坐在赶车的位置,或者车外擦肩而过,或许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因此一路上她们也没说什么。直到到了楚府。马车沿着府内的石子路一路行至南苑,明恩华跟着她,走到她幼年所居的绣楼,直到进了她的寝室,才像是打算开口说话的样子。
这千里相送,送的也真够远的。
楚云容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宫里讲,非得要跟到我家来。”
明恩华说,“宫里处处隔墙有耳。说什么都得小心堤防着。倒不如在宫外,图个清净。”
这么说着,人已经十分不客气的在窗下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慕清容也只能吩咐婉心去备茶,顺便拿些点心来。
也不至于就那样饿,主要还是想把婉心支开,婉心是她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丫鬟,跟了她这么些年,没出过什么大错,按理说该算是忠心耿耿值得信任了,但在宫里待久了就会明白,不该信任任何人。
更何况,明恩华都这样审慎了,居然一路跟到她家。她也该拿出些诚意,至少话不能落入第三人耳目之中。
她的绣楼结构不错,卧房设在二层,门外是长回廊,窗户既然在二楼,站在楼下,那必然是什么都听不到的,若是上楼,走在木阶上,总能听得到动静,而且回廊一边还有隔门,隔门之内,如今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天地隔绝。
明恩华道,“我得到消息,孟知秋说,章珂月是受你指使才对慕首座用刑的。”
楚云容讶异至极,“那不可能,而且陛下也不曾对我提起此事。”
明恩华想了想,说,“或许他也觉得不可能吧。”
“你会认为是我么?”楚云容看着明恩华。她想也知道,明恩华没有理由信任她。
明恩华说,“你自己有没有做过这件事情,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是你,为什么不提前与楚云皓讲好?我听他们说,昨夜要是陛下再晚半刻,慕首座那双腿就彻底废了。是你的话,让楚云皓拖延半刻,并不是什么难事。”
云容冷冷笑了笑,道,“或许是我那位九弟生性桀骜,嘴巴也不严密,并不好控制,所以我没有那么做?”
明恩华也笑了笑,道,“是有人会这么想。”
云容无话可说,便问她,“你怎么想?”
明恩华看了她一眼,道,“是不是你不重要,关键是你走之后,便是我替你的位置。下一个众矢之的就是我了,就算为了自保,不管这个人是谁,我都要将她找出来。是你要抓,是别人,也一样是抓。”
“你认为可能会是谁?”
或者,是哪一个家族在幕后做鬼。
明恩华微然一笑,道,“不如我们都先猜一猜,把自己猜测的人写在纸上,然后对一下吧。”
真是无聊。
虽然这样想着,云容还是将桌上的洒金书笺拿了过来,亲自动手磨墨,然后和明恩华一人执一支笔,各自在色泽浅淡的书笺上写下心中的猜测。
摆在一起对照,明恩华写得是两个字,楚和悦。而楚云容写的,是明和悦。
明恩华笑了笑,道,“果然你和我,相互都不信任彼此。”
楚云容答,“从前似是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华妃城府深不可测。”
是靖王府的伺候人说的,如今人已经不在了,当初随口说的一句话,倒是记得很清楚。
明恩华道,“那你我就求同存异吧。”
两个人写下的悦字,笔迹虽然有不同,但指向的,却是同一个家族。
白狐悦氏,当初既然能借势翻身替代名门武家的白虎世家成为天启四贵之一,那未必,就不能在内廷越过她们的地位。
楚云容说,“悦家如今可是有两个女儿在宫里。”
明恩华道,“我想的人,是那位昭仪。”
楚云容说,“我在意的,却是正妃。”
不为什么,昨日小朝会的时候,见到悦悠然和章珂月交换的那一个眼神,就那一个瞬间,她心里便隐约觉得,那两个人,或许是认识的。
至于悦华翎是不是这样的人,她心里也没数了。那个人,表面上总是温和而又恭谨谦卑的。但楚云容心里也清楚,悦氏的女孩子,只要有大宗师的吩咐在。是真的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明恩华说,“猜测做不得数,也不一定对。”
云容将两张洒金纸笺都拿在手里,一点点撕碎,然后道,“我是已经离宫的人了,找证据,就得靠华妃了。”
明恩华笑了笑,说,“宫里诸事不便,若是宫外需要助力,权妃会推辞么?”
楚云容犹豫了许久。
她和明恩华相识这么多年,终究算不上有多信任。但这个时候,她若还是孤身一人,怕不是会粉身碎骨。
也就思考了片刻,她对明恩华说,“好,我答应你,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会帮你。”
不仅仅是为明恩华,也是为她自己。
明恩华含笑道,“那我就先谢过华妃了。”
点心呈上来了,但因为话已经说完的缘故,明恩华也没有留下喝茶,转身便走了。
婉心猜到云容今日心境必然恶劣,也没有多问什么。倒是先铺好了床,劝云容不如早点歇息。
之前已经问过,说长公子是出去了,大概是在兵部那边办事。等到回来,可能都得月上柳梢的时分了。回来之后想必是要过来的。
许久不曾在家里住过了,却是没有想到,这绣楼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曾变过。这个时候静静的在发呆,也不知道心思走到了哪里去,床明明已经铺好了,并不想过去,就这样坐在书案边上,心思实在烦乱,看着方才摆上的茶点,也没有胃口,索性让婉心撤了下去,换一壶酒,再拿几个下酒菜过来。
在宫里的时候怕失仪,连酒也不敢多喝,如今回到家中,倒是可以稍微无所顾忌一些了。
喝着酒,不知时间怎么流淌过去的,不觉之间,夜色便黯淡下来。
月光朦胧的暗处,清冷的酒香潺潺流动着。
“今夜的月色不错。”
说了这句话,却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如今这小楼里空空荡荡,剩下的,也只有她一个人。
风景总是不会变的,窗边升起竹帘,透窗的月色盈盈飘下,落在手边水一般地明 亮。
酒意微醺,轻轻勾起倦意。
云容略略侧身,凭在扶手的矮几上,黑发滑落肩头,十分柔顺地垂了下去。
夜色静悄悄的。居然听得见窗外的微风,在积雪的枝梢上轻轻拂过。
楚家府上,如今是比宫内安静多了。
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挨着,竟然也渐渐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