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容见过慕清容之后，第二日早朝之后，便再度去了持中殿，将慕清容的情况说了一遍。

提到信任之类的事情，杨曦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他知道，慕清容坚持到今日，说到底，也是为了保护他。

云容说，“其实慕首座看着精神还好，天牢里是折磨人一些。但她毕竟是无辜的，不可能一直就这样被扣下去。”

杨曦却依然叹息，“是朕对不起她。”

一丝理性尚存，才让他没有立刻去要求慎刑司将慕清容放出来。毕竟淑妃一案必须查明真相。如果皇权介入，那便是给了慎刑司敷衍了事的借口。而且，若是慕清容是杨曦放出来的，而不是堂堂正正走出来的，那么她的清白，也许一世都没办法证明了。

他对楚云容说，“朕有点怕，朕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却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将朕身边的人翦除，朕却什么都做不了。”

幕后操控之人，可能在内廷，也可能在外朝。所谓的主谋，苏家，叶氏，悦氏，甚至楚家，刀龙宗室，亦或是淑妃出身的白家，都有可能。人人表面上都是一派忠心的模样，谁知道皮肉之下，包藏的是什么样的心。

但天子不能就凭孤家寡人来治国。他必须依靠这些世家封国的力量。

云容立在玉阶之下，轻声道，“陛下，不用怕，无论发生何事，臣妾和臣妾的家族，都会站在陛下的身后。”

杨曦看着她，说，“朕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相信楚家无辜。但朕不能不信。”

只这一句不得不信，便伤透了云容的心。

但她什么都没说。

从少年夫妻到盛年相伴，所有幻想的感情都耗尽了，剩下的，也只有相互利用和勉强的相伴。这一刻她才注意到，或许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杨曦，她所在乎的，只是这个人背后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不如有话直说吧。

云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杨曦，轻声道，“陛下，您需要孩子，内廷也需要孩子。朝廷需要孩子。”

杨曦看着她，这一次没有生气，竟然笑了。

是，说的没错。宫里只有淑妃曾经为杨曦生下过孩子。而那个孩子，与书公主即将远嫁，以血肉之躯连接朱雀皇朝和北境慕容家的联盟。至少现在看来，朱雀皇朝没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当初是想过，没有儿子又怎样，像阿辰那样聪明伶俐的孩子，以后封她做监国公主，将她与鲜卑慕容氏生下的孩子立为皇储又怎样？杨曦自己的母亲便是匈奴族出身。他女儿生下的孩子，又凭什么不能做皇帝。

然而阿辰死在了北境。他的第一个孩子没了。这种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山高水远，女儿一旦远嫁，或许一生都没办法再回来。

而内廷没有皇储，天子已经年过三十了，这便是内宫之中处处动荡的原因。

杨曦说，“你说得对。朕需要一个人为朕生下孩子。”

楚云容看着他，悲凉的说，“内宫之中这么多女人，每一个，都愿意为你生孩子。而我不过是其中一个。”

他可以选择的人那么多，然而他一个都看不见。

杨曦轻声道，“云容，你不必想太多的，你可以有孩子，也可以没有，但只要你在这宫内一日，朕就会照顾你一日，直到你厌倦离开。”

他从前也是那么对淑妃说的。然而承诺那么简单，想要做到却难，他最终没能照顾好淑妃。

这种时候，云容也不想与他再多辩驳了。难得见他听进去了一两句话，不如让他顺心罢了。

她说告退。杨曦也没有留她。

过了两三日，到了月中小朝会的时候。从前淑妃主事的时候，都已经把这些议事能免则免了。多数时候，也就是有事的时候大家聚一聚，稍微商量一下罢了。如今云容在权妃的位置上，她倒是有些闲心来处置宫内积攒下来的琐事，因此每月月中，都会让内廷女官们在凤仪殿聚首，有什么说什么，也不拘轻重缓急大事小事，能解决就直接解决了。

小朝会的时间向来是在早朝之后，毕竟有些六庭馆女官是要在早朝时分上殿听政的。这一日人聚齐了，还没说几句话，杨曦便过来了。

向来很少在内宫看到圣驾，众人都有些讶异。楚云容却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些日子，内廷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早就想到，杨曦早晚是要借这机会过来与众女官见个面的。

众人见礼之后，云容将主座让给杨曦，自己在一旁坐下。

侧过头，便随意的打量了杨曦几眼。

见他今日身穿一件素白色织金朱雀暗纹上衣，腰间束着鸦青色龙纹角带，长发以玉冠束起，肌色如冰私雪，眼神从容不迫，身姿如玉树临风，不由在心底感慨，杨曦这人，渣归渣吧，这张面孔，倒是真能颠倒众生，也不愧这后宫三千了。

后宫三千，一瓢都懒得饮，这样的皇帝，也算是罕见了。

原本以为人既然来了，怎样都会寒暄几句，却不料杨曦单刀直入，直接便问，“负责淑妃一案的慎刑司女官何在？”

云容抬眼望了望，便见下手的地方，一位女官站了出来，福了一福，道：“臣章珂月，见过陛下了。”

杨曦瞥了一眼，见这位女官穿素白色的官服，发髻也规规矩矩挽着，微微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她生了一张风流毓秀的面孔。素净中透出几分艳气。眼眸底处似是有星辉闪耀。向来少来后宫，不曾想到，慎刑司那样的地方竟然也有这般人才，他倒是有些被惊到了。

与其说是惊艳，不如说是惊吓，慎刑司这种衙门，终年不见天日，做的也是脏活，连这样的地方都藏着这般人才，可见六庭馆这么些年在宫内女官身上下了多少工夫。

姓章，京中的世家大族里，没听说过这个姓氏，但也未必不是谁家的养女。他也觉得自己好笑，果然是在皇权所在的地方待得久了，心性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当初军营初见楚云昭，心里想的是，此女甚美我心悦之。就那样简单，一步便陷进去了。但如今，看到别的美貌女子，心里却想着，此女出类拔萃，不知道是谁派来接近朕的。

世间难得楚云昭，而当今天子九五之尊的杨曦，也与从前那个二十岁的靖王不是一个人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再回首，怕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

他看的是章珂月，心思却飘忽到了千里之外的雪鸮身上。因此出神了一会儿。而在座的诸位宫妃女官，见他看着一个慎刑司女官愣怔许久，也是满心意外。

片刻之后，杨曦收回心思，颇为严厉的对章珂月道，“你既然是慎刑司主事女官，便该负起责任才是，持中殿首座如今困在慎刑司已经超过七日。若是查有实证，她的确与此案有关，那就呈上证据，定罪论刑，若是查无实证，便该放人才是，拖磨至今日，难道不是你们的无能么？”

章珂月上千，叩首道，“陛下，慕首座一事，并非查无实证，也不能算是证据确凿，请容臣细禀。”

杨曦看着她，神态间不由透出几分厌恶之色，然而此刻，所有人都看着章珂月，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不悦。

章珂月跟身后的女官示意，她的从事官便将文书报告呈递了上去。

不得不说，慎刑司这么些天，查案还是查出些成果的，当初经手淑妃饮食汤药的人，已经全部筛查过一遍，下毒的人找出来了几个，有些有物证，有些是用了重刑，已经拿到供词。案卷里资料翔实，前前后后都对得上。看来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前半部分的供词与证据的整理，看上去是没什么问题。杨曦见她书案上的功夫写得齐齐整整，也不由感慨，果然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也不多纠结，直接翻到了和慕清容相关的部分。

他一边翻看，章珂月就一边跪在下面解释着，不一会儿，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了个清楚。

下毒的人是找出来了一些，但这些人，不过就是受人指使罢了。宫里这些底下人，犯了这样的大罪，有一个是一个，全部凌迟处死也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查出幕后主使的身份。

这么些年，往淑妃那边动手脚的人都换过几波了，不少人数次因为背负嫌疑的缘故，被遣出宫中，甚至归乡，此次一查，竟然发现，一大半都已经被害，剩下的几个人，多数也是全然不知情的。幸而此次抓人抓的及时，发现有个名叫厨娘，是从内宫跟着淑妃的伺候人一起去白府的。

不过些微线索，既然抓住了，又不是什么贵人，自然是翻天覆地要查一遍的。更何况，之前已经在这位厨娘的兄弟家里，发现了五石散的原料。然而慎刑司几道大刑过去，居然也没能问出指使的人。

不是没有供词，李玉说，出宫之前与她接头，让她到了白府接着下药的，是一位蒙头遮面的女子。从前几次，是已经被遣出宫，如今也在宫外被人杀害的前御膳房主事宋默。

宋默曾经跟她提过一次，说这件事情，是持中殿的人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