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容将眼前绣架推开,轻声道,“上午是听说女侍长带着武殿青缨卫去白府了。我也有些意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不过持中殿那边没说,我也没问。”
若是放在十年之前的她,保不定便已经沉不住气找人去打听了。如今却是没有这样的心思了。急不可耐的打听消息,未免太过于轻浮,不是位高权重的权妃应该做的事情。
未必能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但故作不动声色,总还是办得到的。
她是沉稳了许多。也不代表她不想知道事情真相。在宫里生活,消息来源最重要。如今有了权妃的地位,很多事情就算她不问,也有人第一时间来告知她。就像容缃,就像悦华翎。因此她是觉得,自己不必急。
悦华翎得知她还未曾得到消息,也略微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尚未来晚。便将白府昨夜与今晨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对她说了一遍。
云容听了,也是有几分吃惊,针线活是没有心思做了,绣架被她推到一边,她起身站到窗前,也是想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了,从前在宫里的时候,谨成殿便多灾多难。直到今日才下定决心彻查。说到底,是她生前为人太好,不愿跟别人为难的缘故。”
做人太过宽仁,最终却是害了自己。淑妃之所以会成为众矢之的,一来是因为善良,二来,便是她有孩子,就算她不打算与别人争,依然会有人,因为妒心炽盛的缘故,恨她入骨。
宫里人这样多,是什么人做的呢?宫外也不是没有嫌疑。她哥哥与她在很多事情上都有争执。听说白家那位长公子是不择手段的人。会将所有反对自己的人毫不留情的碾碎。他自己的妹妹,也会成为其中之一么?
宫里宫外,天家宗室,内廷外朝,所有的人,都不过是被命名为天下的熔炉之中燃烧的薪柴罢了。谁知道自己的命运是由何人摆弄的呢?
就眼下境况而言,也只能先等医官给出的死因结论了。既然已经做到了开棺验尸的地步,想必是下定决心要彻查到底的。此刻身在内宫的人,都背负嫌疑。不如姑且静观其变吧。
楚云容这样想着,心思不由微微一动。
她知道自己是无辜的,随怎样查也不怕。但若是有人心里有鬼,会不会,就在这段时间露出马脚呢?
这样想着,与悦华翎商量了几句,又将容缃自六庭馆叫了过来。吩咐了一些需要留心的事情。人都走了,她跌坐在椅子上,看着绣架上绣了一半的鞋样,微微苦笑着,叹了口气。
这小小的绣鞋是为与书公主绣的。当初听说她要远嫁的事情,才想到,这位公主,也差不多是要到该嫁人的年岁了。朱雀皇朝的婚俗,女孩儿出嫁之前,都要与母亲一起,绣许多陪嫁的衣衫。
既然是宫里人,那是不必为这样的事情费心的。宫务府制的衣裳就够穿了。但毕竟,自己做出来的陪嫁,穿上身心情是不一样的。
都是象征意义的劳作,说到底是个心意。如今与书公主的母亲已经没了。再帮她做这些绣活儿的时候,想一想就觉得,这女孩儿虽然身份贵重,但其实还是有些可怜的。
本来想着,她年岁还这样小,又不像从前的阿辰公主,毕竟是在慕容府待过几年的。与书公主原本先天不足,身体病弱。从前也没有去过北境。那么小的女孩子,孤身一人去全然陌生的地方。再加上和天启帝京对比,北境气候确实严苛的多。更重要的是,年岁尚小的时候便被迫与母亲分开,对小孩子来说,都是很残忍的事情。
可是如今,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想到这些,只会让人更加怜惜她。
并不是亲生的孩子,已经为她忧心至此了,他日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眼看着那孩子的命运被权势拨弄掌控,不由自主。那样的心情又会是怎样呢?
淑妃已然有例在先了,用情过深,必然得不到什么好结果。云容这么些年,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动情,但结果,还是避不开情不自禁这四个字。
到了傍晚的时候,验尸的结果出来了。
四位女医官将共同认可的报告呈递持中殿,六庭馆馆主,御部众女官,宫务府慎刑司都在,两位正妃两位昭仪也被召至持中殿。新皇登基以来,第一次为了后宫的事情大费周章至此。
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持中殿内坐了这样多人,只看神态,个个都如丧考妣。
云容在天子身旁坐下,见他神态淡漠,看不出悲喜,知道他性情如此,越是面无表情,越是怒意翻腾。此刻坐在杨曦身边,见他手在椅子扶手上搭着,便伸手,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他的手上,颇为温柔的按住他的手,稍微安抚着。
杨曦没有甩开她的手。
熬了这么些年,能在他身上得到的,也就这些许温柔了。
结论十分明确,淑妃是因病过世的没有错。但是自尸骨上看,生前有服食过寒食散,而且,时日甚久。在宫内的时候有服用,回到白府之后,也没有停止。
淑妃天生虚寒体质,寒食散又是极热的药,会将体内虚火都激发起来,致使神智惊厥,身体阴阳不调。病,当然会因此好不了。
给药的人十分有技巧,寒食散有五类石药制成,下药的人将这五类石药分开,分别少量的加在淑妃的膳食和药汤里,因此从前查药渣的时候,也没有发现过什么问题。淑妃身体本来就病弱,经常神思昏迷。以前是有发现过,有人故意在她的药里加了寒性的药草。但寒食散这件事情,只有日积月累直到人死了,才能从尸骨上看出来问题。
可以说是十分歹毒了。
众人沉默的听着,自然是不能有疑义,必须彻查。如今翻起旧账来,陆陆续续这些年里,但凡经手过淑妃宫里药膳往来的人,不论什么出身什么背景,都必须抓起来严加审问,以求彻查真相。
六庭馆御部主事叶亦卿在一旁坐着,低声与宫务府的人商议,内廷的事情,就她们最熟,不出片刻的时间,已经将所有经手的人都列出一个名单来,呈递御前。杨曦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勃然大怒。拂手便将名单甩到了地上。
“让你们查是谁在宫里包藏祸心,你们是要将朕身边的人赶尽杀绝么?”
云容亦不免讶异的看了他一眼。六庭馆女官都是书礼世家出身的女子,又是为国效力的,和外朝文官同样,可杀,可罚,可罢免,就是不可辱。即便是在前朝,六庭馆屡次犯上,先皇都未曾在六庭馆女官面前这般动怒过。
见叶亦卿静静站立在御前,半点反悔的意思都没有。云容站了起来,蹲下身子,将那被丢落在地的白色折子捡了起来。
她算是明白杨曦为什么会发火了。这名单是按着地位高低列出来的。御膳房负责谨成殿的人,谨成殿的掌事女官以及殿内伺候的人,甚至淑妃从娘家带过来的侍从女官入画都包含在内不奇怪,然而名列第一位的,却是持中殿首席女官,慕清容。
持中殿首席女官,地位与内廷凤座对等。连她都被放在了这个名录里,不得不说,这位御部主事还真是胆大包天。
楚云容将素白的折子放在桌上,没有说话,她倒想看看,这位御部主事打算说什么。
叶亦卿也只看向天子,一字一句,坚决道,“陛下若是想查到真相,就不该姑息任何人。这名单里的,都是经手谨成殿相关事宜的人。谁包藏祸心,臣女不知。臣女只知道,但凡有可能的,就要一个个问到。这是臣女的责任。陛下处事该公正,一样是可能涉案的人,就不能只查一部分,而放过另一部分。如果这样的话,那事实真相,恐怕永远也无法理清。”
她在这边振振有词,慕清容亦是有几分疑惑的上前,看了放在桌上的名单,却是微微的笑了笑。
“叶大人说得有理。我照料淑妃多年,任由自己手底下出了这样的纰漏,原本就难辞其咎,更不敢说无罪。谨成殿涉及的医女侍从,负责膳食的厨娘,传膳的小工无一幸免,又岂能绕开我呢?”
杨曦看了她一眼,道,“清容,你明知不是你。”
慕清容道,“臣知道陛下的维护之心,然而,是否有罪,原本便是该交给有司查明的事情,岂能自由心证?”
杨曦没有说话。楚云容看着他,隔了许久,道,“陛下,您知道,叶大人没有错。首座也没有错。查案归查案,陛下能相信慎刑司的公正么?”
有司衙门,都是在天子脚下,若是连天子都不能信任他们,那又如何用他们来治理万民。此次既然已经大动干戈了,若是唯独不动天子身边人,六宫也无法信服。
内廷今日已然戒严,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白府也已然封禁,眼看着是要准备抓人了,而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就在持中殿。
慕清容坦然笑道,“清者自清,肃清宫内风气,原该从我这个持中殿首座起的。”
杨曦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与慕清容相识多年,现在想一想,最初第一次见面,是他带着水信玄饼去探望楚云昭。楚云昭那时候不在,慕清容坐在院子里整理药草,和他一起将带过去的水信玄饼吃掉了。
十几岁的少女,乌发红裙眉清目秀,生性又有几分刁蛮。说是跟着慕神医长大的,向来游历江湖,因此性子豪爽,不知礼数。
杨曦从未那样觉得。他不需要别人端着所谓的礼节对自己毕恭毕敬。他喜欢楚云昭,连着楚云昭身边的人也一起欣赏,他觉得这女孩率性天然。性格是挺讨人喜欢的。
后来慕清容陪着楚云昭去了北境,陪着她,在北境的风雪里生下了辰公主。再后来,楚云昭死了,她因着楚云昭的吩咐,继续留在杨曦身边,就像是楚云昭留给杨曦的人一样。也就这一点念想了。
再后来,为了找回辰公主,慕清容孤身一人深入北境,卧底慕容府,将公主完好无损的带了回来。
当初他刚登基的时候,平定薄红颜叛乱,六庭馆百废待兴,身边没有一个可用的人,唯一信任的,便是慕清容。慕清容做持中殿首座这么些年,事事尽心,亲力亲为不辞劳苦。当初天真无邪的少女,渐渐也变得沉稳持重,都是岁月磨出来的。
是他坚持要慕清容照顾淑妃的,这么些年,慕清容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令他不满的事情,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日呢?
慎刑司是惩治宫内女官的地方。虽说女官可杀不可辱,但那种地方,就像制裁皇族的内惩院一样,有法外治权。可随机决断。将人交到慎刑司,便不在他的控制之内了。这宫里阴影重重,如今看着六庭馆这些新换的年轻女官,杨曦都不确定,他们之中还有没有薄红颜的余党,甚至新的,野心勃勃试图夺取权力的人,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些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贵为天子,未必能保护身边所爱的人,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有些怕了。
楚云容在旁边,轻声说,“陛下,略微放心一些吧,首座清者自清。何况,臣妾也会留心的。慎刑司但凡有公正二字在,必然就不会亏待慕首座。”
她其实是有立场说这些的。宫务府慎刑司不出内廷,如今她是权妃,按着宫里的规矩,慎刑司是该归她管。淑妃一案牵涉复杂,她也不能置身事外。
杨曦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问了一句,“云容,朕可以信任你么?”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她竟然也有些感动。
她说,“陛下请放心,云容不会辜负您的期待的。”
前面是千难万险,焉知她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淑妃,成为这名为内廷的火炉里被燃烧殆尽的薪柴?可是此时此刻,杨曦满怀期待的看着她,她就愿意,将这担子扛在自己的肩膀上。
不管能不能担得起。她可以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