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兮也叹息。岁月荏苒，真是不饶人。当初那孩子不大点的时候，总在书房里跑来跑去，陪着他一起下棋练字。那会儿总觉得，能为人父母，是前生的缘份。一时一刻都珍惜着，可是转眼之间，孩子大了，终归是不得已，被送到了战场上。

这么些年不见了，知道那孩子已经出落成一表人才的模样，可是南境未曾平定，就不能重逢。若是想要平定南境，就要先将那孩子推到修罗场去。平安公主这么些年，为了这个孩子的缘故，与云兮嫌隙颇深。夫妻恩爱已然不复从前。如今看着淑妃为了儿女上的事情，与天子怄气致死。再想到战场上的玉隆儿，心里更加难过了。

这些难过，却不能流露出来。杨曦问他，“若是南境战火再起，恐怕是要死很多人吧。”

云兮回答，“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南蛮与华族，向来分而治之，为此势不两立，每年边境之上，为争夺猎场水源，都会有大规模械斗，死伤不计其数。想要教化两境百姓和平共处，第一步，便是要将南境收复，纳入皇朝版图。昔年朱雀皇朝开国之时，苍狼王亦是北境封臣。如今王位被蛮族窃据，不受皇朝号令，这等局面，必然不能听之任之。”

杨曦叹息。

朱雀皇朝以武立威，当初太祖开国之时，北境蛮族七部，南境六部，东至海境群岛，西到腾珂草原，全部都纳入疆土之内，盛世之时四方降服。当时帝都天启，四海商旅来往，皇朝境内，异族融洽相处。然而之后历代天子羸弱，疆土不断被蚕食，边境百姓水深火热。直到白虎与银蟒世家崛起，从龙征战，平定边境，局势才略微稳了一些。

然而先皇在位的时候，白虎世家灭在北境，原本世代镇守南境的楚家不得不分兵援助北境，如今西北边境刀龙府镇守，东海交给了云中叶氏与新崛起的苏家。帝国之武威，毕竟是零落了。

也正因为如此，收复南境之事，变得无比重要。皇朝能否重现昔日之荣光，便看此役了。

仔细想想，如今南境也只有镇南王杨曜与楚家最为年轻的嫡长公子玉隆儿守着，而南苗那边，有年轻却身经百战的苍狼王，还有百越诸部统领。这一战其实也不能说是胜券在握。

杨曦想了很久，对云兮道，“还是再等等吧，此战不容失误，朕先想想，能够调用的援军有几路，做好万全准备之后再做打算。”

云兮略微一思索，便明白杨曦为何顾虑，他说，“既然如此，臣下也会去考虑援军和粮草的事情，尽量准备周全。还请陛下记住，时机不等人。我们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了。”

那位苍狼王，即位之时过于年轻，百越诸部不服，屡次叛乱都被他粉碎阴谋。之前年轻的王者甚至在战场上失踪，都被苗疆铁军卫救了回去。云南兵府那边原本以为南境诸部会被内乱消耗殆尽，因此颇有几分坐山惯虎斗的策略。但如今看来，年轻的苍狼王是位治国奇才。若不趁着他方平定叛乱，立足未稳之时兴兵讨伐，恐怕往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对于楚家而言，这也是翻身的时机。楚家自楚云昭之后，再也没有战功卓越的将星了。如今北境与慕容府讲和，天子意欲封慕容氏为镇守北境世袭罔替的麒麟王。自此之后，楚家在北境，将无立足之处。若不能再南境立威，楚家的兵权，亦会渐渐被消磨掉。

云兮几乎孤注一掷，是为国，也是为家。楚家说是代代外戚，如今云容嫁到宫里，一儿半女也无。老夫人为此不满已久。数次说要讲八小姐云灵送到宫里。帮云容分担些事情，都被云兮拦下来了。

他知道，云容其实也没做错什么。她不受帝王喜欢，无外乎是因为杨曦心里在意的，还是云昭。云昭没了，雪鸮还在。但雪鸮又不能生孩子。这几乎是无解之局，就算是再牺牲一个云灵，也没有什么用处。

都是妹妹，都是孩子，都是骨肉。平安公主责怪他太过于狠心。但这些事情，他是不得不为。

就算因此而被人责怪，也只能自己扛着了。

云兮离开持中殿的时候，悦华翎已经收拾打点妥当，出宫往白府去了。

白府那位阁老白樾白大人的正室夫人很年轻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只留下两个孩子，现任儒门教统的白君砚大人，以及如今已经过世了的淑妃白素素。

那位白君砚大人如今也没有正室夫人。如今为了淑妃葬礼的缘故，天启的命妇们前来吊唁，都是老大人的侧室们招呼。也不好称呼。悦华翎见到招待女眷的人里面，有一位面相温柔和气，被称作棠姨娘的人，便知道，应该是承旨女官白君辞的母亲了。

她在六庭馆做事的时候，跟白君辞也算是有几分交情。因此难免与这位棠姨娘攀谈了几句。早就听说过，这位姨娘虽然在府里待得日子久，但性子怯懦，凡事做不得主张不说，连在自己女儿面前，都有几分唯唯诺诺。

虽然不怎么欣赏这位姨娘的为人，但如今冷眼望过去，白府内堂里连主带客，也就这么一位姨娘算是旧相识了。白府之中还有一位漪姨娘在，据说是生过儿子的。虽然白家人讲究嫡庶分明，她生下那两个儿子，在朝堂上也没有什么地位。但毕竟是生过儿子的人，神色之中都有几分倨傲。对比之下，还是这位温温柔柔的棠姨娘好相处一些。

悦华翎便找她说话，将这位姨娘带到偏厅里，细细的问了一番淑妃过世时的情形。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这位姨娘便抹起了眼泪，哭的十分伤感。就说起来，这位大小姐，是菩萨一样的人，生的又美，又有才学。心肠也是极其温柔的。阖府上下，都是指着她过日子的，谁能料到，这样一个人，竟然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因病去了呢？

棠姨娘这样说着，看神态，似乎是真的挺难过。有些事情，她是不便明讲的，但以悦氏遍布天启的情报网，什么事情不是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白家府上，从前老夫人过世的时候，长公子还在江南求学。那会儿淑妃年纪还小，府上便是妾室做主。府门内院里的事情，外人是打听不到的，据说是妾室里有人想要取正房而代之，甚至虐待年幼的白素素。直到长公子回来，才将这些事情制止了。自那以后，两房侧室的姨娘，便颇不得长公子眼缘。若不是因为老大人还在的缘故，这两房人，恐怕早就要被逐出府了。

虐待大小姐的事情，据说只是谣言，最终也没有什么证据。如今长公子年纪大了，也在外朝做官。这样一个儿子，早就过了老大人能管得了的年纪。前两年的时候，便依着长公子的主意，将老大人的两房侧室连同他们生的儿女迁到了西院。漪姨娘虽然养着两个儿子，但却不能在天启帝都做官，只能去了江南建康那边，在老大人的故友身边讨生活。

都说白家长公子生性里是有些刻薄的，如今老大人还在便已经这样了，将来更不免让人忧心。不过这位长公子对妹妹倒是不错，从前还在淑妃娘娘的主张下，将君辞送到了宫里做事。

这位淑妃娘娘，对庶出的姨娘和兄长们是不错的，时常还劝长公子不要太过于为难家人，也伤了老大人的体面。为了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的缘故，回府之后，竟然还跟长公子吵了好几次。现在想一想，这样好的一个人，年轻轻的就没了，怎么能不让人心生哀切呢。

悦华翎在一旁坐着，静静的看着棠姨娘哭。这个女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容貌细致，看不出多少年岁痕迹，哭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小女孩一般，楚楚可怜的气质。和宫里那位铮铮傲骨的秉笔女官白君辞大人，其实也不怎么像是母女。

是个怯懦的人，如今那位白大人上了年岁，儿女都这样大了，侧室又被儿子赶到偏院，大失颜面的缘故，对这两房侧室，都不像从前那样上心了。

棠姨娘这样的人，后半生只能指望女儿，女儿又为了前程耽在宫里，不能陪伴在身边。在府上的日子，就只能靠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帮衬了。可叹大小姐又久病不起，就算为了她们与嫡亲的兄长争执，也争不来什么。如今人还没了。见棠姨娘这般伤心，岂知不是为了自己的将来而悲伤呢？

悦华翎坐在一旁，冷静的看着她，顺手将自己的锦帕递给她拭泪，见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淡淡的说了句，“姨娘既然一直在府上，难道没有觉得，淑妃娘娘去的有些蹊跷么？”

骤然听见这句话，棠姨娘似是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怔怔的看了悦华翎一眼，嗫嚅道，“娘娘此话，又是从何说起呢？民妇不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