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容思索片刻，上前轻声道，“陛下三思啊，后宫女子身份高贵，无大错不可轻易问责，如今已经夜深。别让两位娘娘在这边跪着了，有什么事情，不如先查清楚再说。”

好巧不巧，便是杀个猫，怎么就赶着在淑妃经过的时候杀了呢。真不知道该说这位苏昭仪是倒霉还是怎样。

华妃也是，养猫的事情杨曦早就知道，宫中寂寥，养点什么打发时间，也不算过份。虽然六庭馆御部，外朝礼部，宫内府都略有微词，杨曦愿意纵着她，一直以来，也是平安无事过来了。

苏雅和明恩华认识的日子也久了，论起出身，东海兵府苏大将军的妹妹，自然不比明大学士府上的三小姐差。说起昔日在靖王府的地位，两个人都是侧妃，但不知为何，苏雅处处都比明恩华差上几分。气不过，也是理所应当。

苏昭仪与华妃不合，原本便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华妃性情豁达，并不想与她计较。至于苏昭仪，地位低人一等，有什么不满，当面怼回去的机会也不多。只是遇上什么事，都愿意给华妃添几分堵罢了。

那猫若不是明成殿养得，也许还不至于遭此噩运。

云容想着这些事情，话，却说得心平气和。

“陛下，今日淑妃受惊，如今谨成殿那边医官们还在忙活着。有什么事情，都不能急在这一刻说。还是等等吧，再等一等。”

不能不等。

看见苏雅的第一个瞬间，便想到如今东海局势不稳，她的兄长还是东海兵府的大将军。正是用到她家人的时候，别说惩戒了，眼下就是当面斥责她，恐怕都有些不妥。

她离杨曦很近，看得到杨曦紧握拳头，因为激怒的缘故，手都有些发抖。但终归是有人在身边劝着，一点点，按捺了下去。

不能不按。

云容看着这一幕，想到从前，她也曾经让杨曦发过火。她也是武家出身的人。谁知当初，杨曦是不是也是同样，按捺着怒火，将所有不满都哑忍下去。

此时此刻挡在她身前，切身的感受到他的克制，云容才知道，原来九五之尊，也有这么多的不容易。

她示意白君辞，“先送两位娘娘回宫吧。”

人都走了，屋里空了下来，她才上前，伸手握住了杨曦的手。

杨曦颓然坐下，轻声问她，“你说这些事，会不会是有意为之？”

云容摇了摇头，云容说，“臣妾不知道，臣妾只是觉得，如果一切都是巧合，那淑妃娘娘的命，未免太苦了一些。”

过刚易折。但其实，白素素也算不上过于刚强倔强的人。

她生性温和，待人又和气。品行与能力都无可挑剔，只不过，因为出身高贵的缘故，许多事情不知变通。性情里，又欠缺几分温柔。

就算温柔又怎样呢？杨曦不曾因为她欠缺温柔就讨厌她，也不会因为她兼具温柔与博学，便爱上她。

杨曦心里，始终就只有一个人罢了，跟旁人好不好坏不坏没有多大关系，看透这一点的话，就不会想要再争什么。

但这宫里，还是看不开的人多一些。那么多巧合发生在淑妃身上，无外乎是因为她地位高，她有孩子，因为杨曦，始终关心着她。

这样说来，帝王的关切，反而是一种负担了。

“再等等吧，等她好一些，我们有话再说。”

苏家是天子外家，动不得。当初他做靖王的时候便动不得，如今他做了天子，更是不能轻易动。

“不过是一个老妇，杀也就杀了。”

天子不能为了一只死猫杀人。难道苏家就能为了一个昭仪身边的乳母，而跟天子作对么？

楚云容握着他的手，微微摇头。

“陛下是贤明之君，不能这样做。眼下还是不要想别的了。只看谨成殿的情况吧，淑妃若能平安无事最好。”

“前些日子本来说想送她回家休养。我也累了。身在宫里让她怨恨我，不如放手由她归去，她为我养大那个孩子，说到底是我亏欠她，就算外面有多少风言风语，我也不想在乎了，谁能料到，偏偏又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云容能做的，也只有握着他的手，静静依偎在他身边。

“陛下，不用担心，淑妃会好起来的。等她好了之后，便送她回去吧。往后宫里不再有她这个人，也许，就不会有人想要再伤害她了。”

事情会这么简单么？她不知道。但此刻是她陪伴在杨曦身边。也只有她能安慰杨曦。

天色微明的时候，谨成殿那边送来消息，说淑妃醒了。

也只是醒了。她原本气血两亏，朝不保夕，这么些年熬下来，身子已经亏得差不多了，如今受这一场惊吓，又添了几分病。能支撑多久，都不好说。

慕清容亲自回了一趟持中殿，跟杨曦说，淑妃说，她想要回去了。

在这宫里待得太累了，一天也不想坚持下去了。

本来是该跟外朝那位阁老白大人商议的。但是淑妃心里也清楚，只要天子下定决心，那其实别人怎样想，都无所谓了。

她此时此刻，就只求天子一句成全。

杨曦犹豫许久，问慕清容，“朕，可以再见她一面么？”

慕清容听了，只得起身，说，“我去问问她吧。”

若是不问，也不敢擅自主张。

又等了约略半个时辰，慕清容回来了。

她说，“淑妃娘娘说，原本该来持中殿拜见的，只可惜病重不能起身。为了免得为宫中人再添无谓的麻烦，就恭请陛下过去吧。”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礼数还是周全的。也正是这份周全，让杨曦深深的感觉到了白氏淑妃的冷淡。他不曾爱过白素素，但他们之间，毕竟有过并肩前行的一段，如今到了这种境地，心里也不免难过。

微微叹了一口气，他起身，只着常服，也不带随从女官了，就这样跟着慕清容一起，在熹微的辰光里，往谨成殿走去。

持中殿与谨成殿相去不远，过道回廊桥便是，一向隔水相望的。整个内廷之中，距离持中殿最近的，便是谨成殿。但自从谨成殿封宫自处，杨曦便再也不曾踏足过这个触手可及的地方。

厚重的殿门为他打开，庭院之内一片荒芜之相，走过寂静的中庭，到了寝殿那边，慕清容带他进去，又吩咐伺候人将寝台之前的屏风移开，杨曦坐到近前，与淑妃对面相谈。

许久不见她了。少年时在白府读书那会儿，她还是个孩子，梳着齐整整的额发，笼着一双烟雨眸子。这才十多年过去，按理说人应该还是很年轻的。却是不曾发现，这双眼眸，如今已经黯淡至此了。

相顾无言，两人都沉默许久。杨曦开口道，“朕想明白了，朕答应你，送你回去吧，是朕愧对恩师，不曾照顾好你，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

淑妃勉强撑起身子，轻声道，“臣妾谢陛下成全了。”

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搜肠刮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隔了许久，杨曦才道，“朕如今依然记得你从前孩子时候的模样，你与朕此生夫妻缘尽。但在朕心里，你依然是从前那个妹妹，往后不在宫里，若有什么事需要朕，一定要告诉朕。若是在家里待得不顺心，内廷也是你的家，随时可以回来的。”

尽管这个家，已然让她心力交瘁。

淑妃说，“只有一件事，想要亲口问陛下。”

不安的预感在心里升起，但杨曦依然没有阻止她，他说，“你说吧。”

淑妃只看着杨曦，眼眸如深井，已然不见底，她问，“阿辰，她怎样了。”

眼前发黑也只是一个瞬间。杨曦知道，淑妃大概已经知道了。就算试图隐瞒，瞒得了一时，也终究瞒不了一世。

他犹豫片刻，道，“去年冬天染了伤寒，她没能熬过来。”

谁能知道，病重的人竟然也有这么大力气，她枯瘦的手指抓住了杨曦身上纹绣的朱雀，一字一句追问道，“她在哪儿？”

杨曦说，“葬在北境了，那里毕竟是她的归处。”

淑妃的手松开了，她整个人慢慢的后仰着，倒在了一床的锦绣之中，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杨曦试图挽住她，却被冷冷的甩开。她仰着头，那双已然灰败的眸子还在看着杨曦，却是最后一眼。

她说，“放我回去吧，我此生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这话她曾经说过一次，便是当初辰公主嫁去北境的时候。他们原本是夫妻，但负气背离多年，终于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他知道，淑妃是认真的。她是儒家子，生性强硬，恪守承诺，说出口的话，绝不会反悔。

杨曦起身，一步一步，慢慢退出了已然一片死寂的谨成殿。

这个地方，在本朝，恐怕要一直荒废下去了。

掩门而去的瞬间，他心里，竟然也有几分难过。

持中殿里，楚云容还在等着他。

“陛下，淑妃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