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之上，灯影重重，将整个坠星苑照的宛如白昼。

今夜是月圆之夜，月色原本就极满。庭院之中可以看到遍地月色清辉。这般明亮，不该是杀人夜。

绣着莲花的绣鞋踩在回廊上，轻巧无声，裙裾拂过木阶，一步一步，便到了今夜之终点。

北落别院。

这个地方从前也来过，不管来过多少次，占据内心的，都是些不堪的回忆，到了院门口。雪鸮与陌雪就被拦下了。

和从前的成千上百次一样，东皇的身边，不容外人接近。

悦华颜向着那打开的，宛如黑洞一般的院门走了进去。黑漆木门关闭之前，她回头，看了陌雪一眼。

那孩子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放心。

也就那一个眼神，她的心就瞬间安了下来。

今夜，便将是最后一夜。

寝室里八架红烛，十二架纱灯。整个房间无一处不亮。

这是东皇的习惯，他喜欢明亮的地方，喜欢四处都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寝帐遮着大床，他就坐在那里，开口便是一句，“你来了。”

声音里有几分掩不住的苍老。人也是老了。灯火之下看得清眉眼边角的皱纹。就算是一代枭雄，也是有老去的时候的。

她也差不多吧。细想一想，也马上到三十了。肌肤开始晦涩，容貌也渐渐变得寡淡。若是想要以色悦人，恐怕也是支撑不了几年了。

东皇也要完了，他的权势一直在武王的王权之下苟延残喘。武王流亡的时候，是他最为得势，简直可以呼风唤雨的时代。武王如今回到王域，排除异己，杀掉政敌，东皇便一点点虚弱起来。

这年事已高的老人，未必斗得过武王。而对于悦华颜这样的商人而言，最重要的，便是要站在胜者一边。

而且，她恨东皇，她巴不得东皇一败涂地。

披在外面的长衣褪下，露出雪一般洁净的肌肤。虽然肤质渐渐枯涩，但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其实也摸不出什么差别。

红烛映照，灯影摇动，悦华翎微然的笑，这朦朦胧胧的笑影，比最烈的美酒还要醉人。

东皇伸手抚摸她的长发，将钗寰一一卸下，乌发如瀑布流云，披散于肩上，东皇抓住她的长发，迫使她抬起头，注视着那张苍老的面孔。

其实也不算老了。东皇这一年七十，对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来说，也许稍微还嫌早了些。

悦华颜最恨别人动她的头发，她天生发质脆弱，这样抓一把，就会断裂许多。这么些年，因为东皇的缘故，无论怎样用心保养，头发都一日日变得薄了起来。东皇就算死去，带给她的伤害，恐怕一时半会儿都无法消去。

痛苦的神态都藏在面具下面，而这一刻，她的面具还没有裂。她抬头，看着东皇笑道，“君候今日，又为何事生气呢？不如让华颜为君候倒杯酒先，慢慢说吧。”

东皇冷哼了一声，放开她。道，“本公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贱人一旁插嘴。”

话是这样说，悦华颜还是自地上爬起身子，拿出掐金珐琅的酒壶，将精酿的葡萄酒倒进夜光杯之中，一回身，桌上短簪已经被她捏在掌心。将酒杯递给东皇的那一瞬间，面上，依然是从容不迫的笑。

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娇慵。

“华颜不过就是陪君候解闷的人，君候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华颜就只在一旁受着吧，只要能让君候满意，华颜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东皇举杯饮酒，仰头那一瞬间，悦华颜声音未落，手中短簪就已经恶狠狠的贯入了东皇脖颈，正是大血脉所在的位置。

这一下下手极狠，东皇痛呼一声，直接一掌将悦华颜打飞出去，重重的撞在了木质的屏风上。随着这声响响起，寝室的木门被人直接撞开。雪鸮提剑，陌雪执刀，两个人就这么冲到了东皇的面前。

外面的守卫已经被悄无声息的解决了。此时的东皇，已经孤立无援。

东皇指着滚倒在地，已然奄奄一息的悦华颜道，“贱人，你竟敢出卖本公！”

悦华颜倒在地上，口吐鲜血，胸腹之间宛如烈火焚烧一样的灼痛，的确是受伤不轻。

她原本可以找个安全的位置，给个暗号，等雪鸮和陌雪动手。她原本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可是，偏偏那一刻，心里的仇恨压倒了理智。她想要亲自刺出第一刀，哪怕因此让自己陷入最危险的境地。

难怪大宗师总是说她火候不够，这样的时刻，她竟然也不能保持理性。

可是值得，真是值得啊。

她还在笑，笑的风情万种。

“君候，说什么出卖呢？你我之间，原本就什么都没有。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能到今时今日，不过是因为，君候对华颜而言，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

想要羞辱一个男人，最为狠毒，莫过于说他无用。此话一出，东皇震怒之下，额上青筋暴起，顺手抓起案边的镶金刀便对着悦华颜劈了过来。悦华颜避之不及，眼看着刀势将眼前屏风劈成两半，又被雪鸮的袖里剑凌空接住。

她看了东皇一眼，神情复杂。

这个男人，还是手下留情了。若非如此，方才那一刀，应该是照着她的人头劈下去才对，何须伤到屏风。

纠葛这么多年，就算怨恨那么深，但那个人想要杀她的时候，竟然还会犹豫。这让她惊讶。

悦华颜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心软，她看着室内刀光剑影。心里有数，东皇这一次是死定了。

雪鸮虽然年轻，剑法却炉火纯青，足以应对东皇。更何况，还有陌雪在一旁略阵，不过谁片刻之间，东皇身上已经添了两处新伤。白衣之上，血色淋漓。

这种双方相杀的修罗场，不适合悦华颜继续待下去了，有她在，这室内的人也未免嫌太多，施展不开。

她扶着破败的屏风，慢慢撑起身子，一点点挪出房间外。

坠星苑这个地方，大概以后是再也不必回来了。

推开大门，看到外面星空月色的那一刻，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呛咳，呕出一口污血来，头脑一阵昏沉，险些就要栽倒在地。

果然，随意和东皇近身动手，还是太勉强了。

在她即将倒地的那一瞬间，有人伸出手，稳稳的撑住了她的身子。

抬眼看过去，便看见白羽温文尔雅的面孔，带着一脸关切的表情。

“掌柜的保重，可不能死在这里啊。”

悦华颜笑，是啊，我可不能死在这里。

夜风阵阵，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身上的伤处也有几分好受一些，看起来，也不是什么致命的伤。

白羽笑笑，注视着不远处血色的杀场，轻声道，“真没想到，掌柜的竟然会以身犯险，也算是女中豪杰了。”

悦华颜轻声笑道，“白公子孤身前来，兵不血刃便拿下东皇，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不过是调侃罢了。杀东皇不是难事，有没有白羽在，也许悦华颜都可以杀了东皇。但若没有白羽幕后筹谋，她始终不能动手。

白羽这个人的价值，自然靠的也不是刀枪剑戟。

白羽扶着她，轻声道，“提灯夜杀敌，自然是豪气。内中两位姑娘算得上英雄了。至于区区在下。在下不喜欢杀人。”

悦华颜笑道，“华颜也不喜欢杀人，除过这次，几乎从未让自己身上泼染到半分血腥。然而死在华颜手中的人，却是不计其数了。”

这样说来，他们倒还算得上惺惺相惜。看上去都还挺干净。但骨子里有多脏，也许连自己都不知道。

白羽总不至于像她吧。毕竟还年轻，就算作恶，应该也不至于有多少。至于悦华颜，虽然才三十多岁，但十几岁就开始算计别人，如今想想，也已经二十余年了。

夜风阵阵，坠星苑深处起了一场大火，火光烧红了半片暗色的天空，连月色都为之黯然失色。白羽抱起悦华颜，轻声道，“掌柜的是不染纤尘的人，这样的地方，不适合掌柜的久留。还是尽快找个地方治伤吧。”

胸口还在痛，看来是内伤不轻。星岛如何善后，想必那位武王已经早有安排，对她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也许还真是养伤。

养好伤，才能重整旗鼓。当初与武王约定要关掉往南蛮海境贩卖人口的生意。

如今东皇已死，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那个人在耳边轻声说，“如今这世道未免太不太平。掌柜的一定要多保重啊。”

在这样一个混乱而又血腥的夜晚。悦华颜难免心惊肉跳。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安慰着，才觉得自己稍微镇定了一些。

就算陌雪在身边，也未必能有他这么体贴。

更何况，东皇现在也没了。这个年轻俊美的男人，很显然是武王身边倚重的人，往后的日子，早就算准是要指着他过了。

在这样一个人面前，纵然是悦华颜，她对自己的姿色也没多大信心。原本是想让大宗师另派一个年轻貌美的人过来顶上的。可面对那个人温温柔柔的态度。她也觉得，也许她还能在这边多待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