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容去跟杨曦提起这些事。说该防患于未然。前朝军政大事，不该让女子过问。此次出兵时机不对。恐怕还有隐患。这样的事情，可一不可再了。

说出来的，都不是君王爱听的话。但云容不能不说，她想到淑妃如今还在病中。华妃那个性子，又总是明哲保身的。处处以杨曦为先，随杨曦翻天覆地她都懒得管。这些话，云容不说，恐怕没人能说。

况且此次出兵，也与淑妃有关。若是天子为美色蛊惑做出错误决定也就罢了。偏偏是淑妃。为了什么呢？素月尽力救公主了，淑妃大概是为了报答她。情义上的事情，就那么重要么？足以让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也变得昏聩起来。

杨曦说事情不是那么一回事。

外朝也是赞成出兵的人多。毕竟是属国，不能眼看它落入叛贼之手。衡岛本来就是海盗起家。若是坐视元成碧祸乱岛国，那之后朱雀皇朝的海路通商也会出问题。东海郡国计民生的大事不能等闲视之。出兵时机，兵部争论不休，其实雪鸮也就是当机立断定了个时间而已，这事不能责怪她。

云容怔了一下，抬头看了杨曦一眼。

她说女子不该干政，说的是素月在内廷四处求情，推动出兵之事。如今听杨曦的意思，好像以为她指的是雪鸮。

并且，雪鸮在此事中，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云容想了一想，道，“雪鸮姑娘在北境一事中崭露头角，如今也该有名份了吧，不知是要怎么定？”

剑灵而已，出身都不清不楚。楚家剑灵向来等同于北堂，与正室平起平坐。还被人嘲笑，果然是武家作风，以剑为妻，简直跟蛮人差不多。

皇室总不至于也沦落至此吧。

杨曦听着，像是不在意似得，说，“封是要封的吧，只是她那个人，不怎么喜欢被拘束。为了在宫里来往方便的缘故，打算封做昭阳殿主人。位分上不跟你们比了。”

云容心想果然如此。先前外面都在传雪鸮是昭阳殿主。实质上的确如此，只是未曾有正式的文书，如今看来，恐怕文书也不必有了，让六庭馆备个案也就罢了，那一位恐怕并没有出头露面的兴致。

云容低声道，“雪鸮姑娘的来历，云容多少知道一些。”

“哦，”杨曦本来正在打谱，听到她这样说，捏着棋子的手停了一停，看着她。神情里的意思是，就算知道又怎样？你有话说？

云容犹豫片刻，还是道，“忠言逆耳，还是得臣妾来说。云昭是臣妾之三姐，臣妾了解她的为人。带兵打仗还是行的，朝政上的事情，陛下不该听她的。如今的昭阳殿主，与楚云昭大概是不同的吧，但即便如此，喜欢归喜欢，国事方面，陛下还是该自己决断才是，不要听她的。”

“你从来就不信云昭？”杨曦停手，这样问道。

难得杨曦肯听她说话，楚云容也豁出去了，微微点头，“是，不信。”

“听你谈起云昭的语气，和别的公子不同。”

“长公子四公子都曾经与她并肩作战，情谊深重，自然不会说她什么。五公子是她一手带大的，一心向着她，也是理所应当。陛下既然喜欢她，那可愿听一下云容心目中的楚云昭是什么模样？”

“你说吧。”

他是想听，他和那个人相识的时间毕竟太短。总想要多了解一些，不管是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从前不愿与云容多说话，总担心会被那张相似的面孔所迷惑，将一番心意，渐渐淡了去。

如今有雪鸮在，倒是可以放心了。

为了弥补从前的遗憾，也许，对那个人的纵容还是过了些。但说到底，关键的事情，比如辽阳要塞一事上，也不能让她心满意足。杨曦其实还是很内疚自责的。

云容轻声道，“不要听她的。”

她心目中的楚云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任侠仗义，冲动行事，不计后果。比如当初她亲眼所见的，当街剑劈安平候车辇。这都能算是比较好的一面了。

不好的一面呢？冷酷，无情，在战场上算计人心，不惜代价，视人命为草芥，这，也是楚云昭。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死去的万骨，都是被做将领的人毫不留情牺牲掉的。

当初老将军过世，北境被围困，楚家陷危，是云兮与云昭二人在北境战场上力挽狂澜的。那些事情云容没有亲眼见过，但听人说起过。

那会儿云兮领兵上战场，云昭坐镇中军，杀伐决断。她寂然独坐主帅座上，微闭双目，听各路主薄报军情，然后一一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从哪里突破。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未必人人都听她的，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不奉军令者，无论亲疏远近，皆当斩立决。

幸而她战无不胜。否则那颗头颅，就算生的倾国倾城，恐怕也早被人砍下来十七八次了。

年少的楚云昭擅长的是战策和兵略。武勋动天下，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习武需要耗时，而谋略之智，则是天赋。人人都说楚云昭目中无人，不通人情世故。其实那么聪明的人，有什么事情是看不透的呢？不近人情，其实主要是因为她狂傲骄纵，不屑于顾虑别人的心情。

能得先皇盛宠，疼到骨子里的女孩，怎么可能不会为人处事。她只是懒得应付旁人。

至今想起那个人薄唇扬起的笑容，也觉得骨子里生寒。

当初第一次攻下辽阳要塞的时候，楚云昭是疯子的打法，城楼上雷火滚滚，城下不许后退，死一拨人，便踩着尸体上去，直到要塞城中雷火耗尽，不能为继，辽阳城墙高耸，兼之护城河宽阔，云梯根本上不去，尸首加上沙袋，一层层垫到城下。上万条人命，换楚云昭打开了那座不破之要塞。所谓杀伐决断，旁人只能想想。

对于云容而言，花几万两银子置办军需，恐怕都得审慎考虑商议甚久，至于上万条人命，尸山血海的牺牲，真不知道楚云昭做出那种决定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就为了平定北境，值得么？以皇朝的立场来看，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只为将蛮族七部纳入版图，其实是不值的。蛮族游牧为生，逢到荒年便南下烧杀劫掠。边境有三大营巡防，军费加上劫掠损失，不及楚云昭北伐消耗军费的十分之一。以如今朱雀皇朝之国力，说扩张版图，其实也不是时机。

兵部与户部都有账目，怎样做有利，可以算得一清二楚。圣武亲王一直不支持楚云昭北伐。理由写在兵府战策上，道理清清楚楚。然而楚云昭只一句话，楚家军的事情，不需要宗室过问，就给驳了回去。

亲王在军需之上，的确有为难过楚云昭。但楚云昭一介外戚，对宗室重权在握的摄政亲王无礼至此，也不能说全无过错。

楚云容说，她就是那样的人，年少的时候父亲就战死沙场，自己也是战场上长大了。外人说军功卓越年少得志。但事实上，每一天都过着腥风血雨的日子。一言不合便是杀人。楚云昭那个人的心性，早就不能以常理推测。

她想要平定北境与南境，想要让视野所及再也没有战乱。为了这个目的，就算把这人间变成修罗场也无所谓。所有阻拦她的人，都一刀砍翻算数。她心里其实是空的。在乎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然而那几个人，最终也都离她而去。

非得要形容，楚云昭大概是阿修罗。

传言阿修罗貌美，善战，好妒，傲慢，所到之处烈火焚烧寸草不生。与之相关者，皆有厄运。

阿修罗身在魔道，却有足以颠倒众生的美貌。今上痴迷于这样一个人，难道不是堕入魔道了么？

杨曦把话听完。轻轻的笑了笑。

“原来在你心目中，她是这样的一个人。”

云容说，是。当初在家的时候，便为她提心吊胆惶恐不安。知道这个人早晚会为家族招来祸患，后来事实果然如此。如今她已经不在了，就算转生为剑灵，不再是楚家人，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但修罗毕竟是修罗。当初她在楚家，就担心她的所作所为有朝一日会毁掉楚家。如今她在宫里，担心的，便是这天下会不会覆灭在她手中了。

杨曦道，“先皇也喜欢她，将她当做自己的骨肉，处处以她为先，不见得招来什么祸患。”

云容道，“恕臣妾直言，若非先皇当初纵容过度，云昭不至于走到不能回头的境地。”

杨曦长叹一口气。

“朕是天子，朕不至于连想要喜欢的人都不能去喜欢。你这些话，朕听过这一次就罢了，往后不必再提起了。”

云容有些失望，欲言又止。

杨曦道，“至少朕答应你，天下为重。朕虽然喜欢她，但不会为她覆灭皇朝。”

他自己的母亲还是匈奴族女子，照着楚云昭的理想，覆灭蛮族七部，屠戮母族，杨曦还真干不出来。

云容道，“臣妾明白了。”

要离开的时候，杨曦又叫住了她。

他说，“若是有一天，非得要朕在她与天下之间做一个选择，朕或许会觉得，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陛下，东宫没有太子。”

说到皇嗣的问题，杨曦微然笑了笑。

“现在没有，难道将来也没有么？就算朕没有，宗室这些孩子里，总能挑出来个不错的吧。”

他这么说了，云容也无言以对，只能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