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是夜。秦五丫正半眯着眼捧着话本打发时间，忽听外间的房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秦五丫放下话本，抬头见张山托了披身的灰青色袍子，一声不吭进了里屋，伸手揽住秦五丫，却什么也不说。

秦五丫靠在张山的胸口，看不清张山脸色的疲色，只隐隐能闻从他衣发上散出来的淡淡的霜雪气，知道他是才从外头回来，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先去耳室洗漱。

夫妻一年，张山的脾气秦五丫多少也了解一点。知其现在心情的定然不好，秦五丫没有出言安慰，只伸手绕过腰际抚上他的的肩背。

“方达昨日回来了。”许久张山轻轻的开口。

秦五丫安放在张山脊背上的手顿了顿，问：“事情顺利？”

“顺利。”

张山轻轻叹了口气，脸色勉强露出一抹笑容，若是可以他宁愿不顺利。

秦五丫沉默片刻，附而轻轻的拍打了几下张山微微僵直的脊背方才道：

“有些事情，长痛不如短痛。事情顺利并不是坏事。

“我知道的。”张山点头。

两个月前方达回过一次朝青堂，只一回来就在堂中与张山起了争执，直言自己这几年在张山身边卖命吃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不想张山竟然为了自己夫人不给他面子，将他的老娘赶去了乡下。

方达骂张山为了个女人不将自己兄弟的命都命。张山生了火气，当场就好不给面子的让方达滚回柳北县老堂再反省两个月。

堂中兄弟纷纷劝阻，可无乱大家伙怎么劝，张山却像是铁了心一样要下方达的面子。方达气不过，第二日便自己走了。

这般一来，谁都知道朝青堂当家人为了自己新娶的夫人，亲手跟了自己几年的左右手给砍断了一只。

方达走的那一日，福至还哭着跑着回了后院与秦五丫告状，说前堂的那些个臭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以后都不要去前堂跟着他们学武了。

秦五丫哭笑不得，也不知道福至口里的‘臭男人’是从哪里学来的风流词。

秦五丫本想教训一两句，可见小丫头哭的眼睛都红肿了，便也不好说出什么教训的话，只道要是不愿意去前堂，便让她的许三师傅到后院来教她。

福至这半年在前堂混下来，也有了点身手弟子，现下却正是不能荒废的阶段，这点福至自己也知道，便没有坚持，只说几个师傅里她只让许三一人进院子，其他都不给。

秦五丫知她是小孩子心性便由着她去了。

福至虽然什么都没说，不过前堂的那些传闻秦五丫却都是知道。

只秦五丫知道的时候心情还算不错，且还多要了一碗饭吃，故此后院里没人察觉秦五丫有什么不同，便是连张山都没有。

要说秦五丫怎么背了黑锅还被人骂成祸水还这么开心，却是因着前堂的那些混混...咳咳！是江湖兄弟们，虽然大多粗野也不识几个大字，不过骂起人来却还算文雅。

至少秦五丫觉得很文雅，且换着听着也不觉得是在骂自己。特别是例如妲己、褒姒、狐狸精这样的词汇怎么听怎么叫人身心舒爽。

要说秦五丫重生前相貌还算过的去，可如今的样貌却只能算普通了，许比起刚穿来时要清秀俏丽很多，不过也算不上是美人。

且像秦五丫这样在大街上一抓一大半的长相，平日里也就顶多别人称呼一声顺眼舒服之类的，却不想有一人竟能混上个狐狸精祸水的名头，着实满足了一把秦五丫作为女人爱美的虚荣心。

方达从新回柳北县的事情，张山没有和秦五丫细说，不过秦五丫隐约也知道里面另有文章。

据秦五丫的观察，方达这人虽然性子大大咧咧可对张山的忠诚却是毋庸置疑的。便是先撇开这个不说，就是以张山腹黑隐忍的性子若真和方达有了嫌隙也绝对不可能当着朝青堂所有人的面动怒，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面吗？

再结合第一次方达去柳北县面壁的理由，秦五丫就更觉得这两人是在配合这做戏罢了，而自己这个身在后院的夫人则成了两人做戏的由头。

果然在方达第二次回柳北县后没几日，柳北县的旧堂就乱做了一锅粥，前朝青堂堂主坐下的几位长老管事割据一方，原本也不过两万多的人马竟然分做了六七股，这六七股人马中虽然也有几支是相互依附的，不过更多的却是各自看对方不顺眼。

原本张山未从柳北县撤离的时候，这些人马许是因为顾忌还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安分守己，直至张山完全撤出柳北县，对旧堂的事不闻不问后，这些人方才有些按捺不住。

不过即便是这样，没有合适的理由这些人也不敢甚至与不会有什么明确的动作。

江湖人也喜欢喜欢讲究出师有名，即便是行不忠不义的事情也要将自己摆到忠义两全的位置上，以免落人口实。

说来在这种‘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事情上，行事粗鲁的绿林江湖其实和他们看不上的满口仁义道德的酸腐文人也都差不多。

五个多月前，云州府总堂细作的挑破离间便是给了这帮心怀鬼胎的大老粗们寻了一个不错的由头。

不过这个由头的份量显然还不足，仅仅只是让他们起了内乱，互相猜疑，却还不足以让这些人动刀子。

都说江湖人不怕死，习惯了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

其实这话不过是说给那些初入江湖还什么都知道只能凭借一身不怕死的胆气混饭吃的‘古惑仔’们听的。

待真的位居高位，享受到足够的荣耀和富贵后，谁都会觉得自己的命值钱。

若是没有足够大的利益和由头，这些人又怎么舍得让自己置身险境？

而方达的第二次回柳北县就是给了这些人带去了一个足够用的理由，虽然可笑不过十分好用。

这个理由就是：清君侧！

“这几个月镇上怕是会不太平。”张山的脸色有些微白。

秦五丫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明日回带着福喜福至去镇西的宅院里避避。”

“放心吧，许三会带人马过去守着的。”

张山捧起秦五丫有些微冷的脸孔，轻轻对着眉心处亲了一口，温和道：“多带些衣服去，少了炭火就让许三去弄来，莫要冻着了。”

“好。”感受着张山手心处的炽热，秦五丫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有些安心。

第二日，秦五丫带上福喜福至和魏嫂子由许三护送着回了镇西的宅院。

依照秦五丫的意思，原本是想让蔡婆子一道去的，只蔡婆子不乐意，说院子里总要留人照看着。

秦五丫想了想也没强求，即便那些人想从自己身上下手以此来要挟张山，也未必会去留心一个照看后院的普通婆子。

一路上马车行的并不快，马车内福至依旧咋咋呼呼的说着这几日的趣事，而福喜也依旧细致的给秦五丫递送着糕点，若是忽略掉赶车的许三脸上的肃色，似乎一起都和往常的出行并没有什么不同。

张山作为归来的时辰不早，为此秦五丫也没来得及通知过张氏今日会突然带着这么多人入住。

好在张氏是个沉稳的，只惊讶了片刻就带着福喜和魏婆子一道去安排住处了。

秦五丫的住处倒是不难安排，原先出嫁前住的那处正午，张氏和林氏一直都给秦五丫留着。按照大历的规矩，正午是给长辈住的，为此在出嫁后，秦五丫其实也几次示意过让林氏搬过去过去，不过林氏却不乐意。

秦五丫知道林氏这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她这个做母亲的觉得亏欠了子女的心意，虽然这种做法十分无用，不过秦五丫也没勉强林氏。

毕竟宅院里除了正屋外，东西厢房的套院其实也不错。

张氏是个勤快的，哪怕秦五丫早就出嫁了，空下的正屋也都会每日打算一遍，为此现下收拾起来倒也不觉得匆忙，只简单的换了干净的床铺被褥，又将秦五丫带来的换衣衣物收拾进柜子便也妥当了。

秦五丫正午一旁的耳房早前被秦五丫改成洗漱间，两个丫头便被张氏安排到了她那院子里，而魏氏则住在林氏院子里。

你不过因着秦五丫的月份大了，每日起夜若是没人服侍也不方便，因此在正屋的外间又临时放了躺椅，方便福喜和魏氏轮流去守夜。

至于许三带来的几个兄弟则被秦五丫安排在了外院的几间空房内，因着是临时整理出来的条件不算好，不过这些兄弟惯常露宿山野的倒也不在乎这些。

再加上秦五丫命了魏氏给他们每人都置了厚实的被褥，一日三餐提供的也丰盛，自然也就没人会不乐意。

秋蓉的事情给林氏的打击很大，即便秦五丫住了进来转移了林氏一部分的注意力，也依旧改变不了林氏时不时坐在老槐树下发呆的习惯。

对于林氏的习惯，秦五丫原先还不明所以，直到有一次秦大山回来时无意间提起，秦五丫才知道原来老秦家的后院原本也是有一颗老槐树的。只是王氏进门后，家里的家什不够用了，这块老槐树才被秦大壮砍了做了几样零碎的物件。

而林氏喜欢坐在老槐树下发呆去的原因，却是因为秋蓉也就是秦四丫小的时候特别喜爱在老槐树下玩耍，且待槐树开花后，又喜欢摘了槐花往头上带的缘故。

回到镇西宅院的生活对于秦五丫来说很安稳，并没有预计中的风雨欲来，若不是偶尔间在入夜后听到外院穿来细微的刀剑声，秦五丫或许会觉得自己真的只是回娘家待产罢了。

“多吃一些。”饭桌上，秦五丫亲自盛了一碗鸡汤递到林氏面前。

林氏愣了愣，脸上闪过一抹欢喜，只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娘吃不下，你是双身子要多吃一些。”

秦五丫点头，并没有再多言。

这几日看着林氏遇见苍老清瘦的脸孔，秦五丫几次都想开口与她说秋蓉已经被赎出来的事情，可最后却还是都忍住了。

秦五丫也不知道自己沉默的原因是什么，或许是她太残忍了，总觉得每个人都因为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一定的代价，哪怕那个选择并不是自己的本意。

“今年的杜鹃开的可真早。”

这一日晨起，秦五丫简单梳洗后起身开门便看到了院子的一角处，盛开出重重的嫣红杜鹃。

秦五丫不是个爱花的人，不过在初春的天气能看到这样生机盎然的景致还是能让人觉得心情愉快。

“我去与夫人摘一朵来带头上？”福至道。

“可别，我这模样还能带什么花。”秦五丫摸了摸已经大的惊人的肚子苦笑道：“倒是你们两个小姑娘正是带红花的好年纪。”

“夫人，今日还要在院子里走两圈吗？”福喜看着秦五丫的肚子有些担心的问。

“自然是要的。”秦五丫笑。

住进镇西的宅院后秦五丫依旧保持着与在朝青堂一样的习惯，每日早起走上两圈，入睡前再走上两圈。

之前只有七个多月，张氏和林氏倒也没拦着，可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几人便开始不放心起来，总劝说秦五丫歇在屋子里别到处乱走。

可秦五丫其他的都听，却偏偏还这件事上十分坚持，不但每日都要走，且这几日走的圈数还愈发的多了，这让院子里的一干人都有些想不明白。

其实以秦五丫的懒人性子，若不是实在害怕，又何曾喜欢大冷天的在院子里吹冷风呢。

算算日子，已经九个月了，即便是足产也没剩不下多少日子了。看着自己愈发惊人的肚子，秦五丫又怎么能不担呢。

这年头是没有破腹产的，若是自己在不把体能锻炼的好一点，一旦在生产过程过出了点什么意外，只怕都没有力气能坚持到孩子出世。

这种事情在这个年代实在太常见了，由不得秦五丫不小心谨慎做好万全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