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洛山里竟也响起了疏落蝉鸣。
四周的人仍然在挥笔疾书,教室之内一片死寂,唯有笔尖擦过答题纸的声音此起彼落。岩月朔奈看了一眼高悬墙上的时钟,便托着腮将头转向侧旁的窗户。
京都已经放晴了整整一周,中午时分的阳光猛烈得像是要烧干大地上最后一丝水气,她不过[眼看了一小会儿,便已经为之眩目。
这种天气之下,光是站在无遮无荫的地方,就足以让人浑身是汗。岩月朔奈没有风间那么怕热,可是当气温攀升的时候,就算是她也由衷庆幸自己穿的是裙子而不是长裤──整间学校里的女生都已经悄悄将裙子拉成了膝上十公分,她自然也不例外。
可以想象今天的课后训练是何等的痛苦。
“请诸位不要发呆,专心做自己的试卷。时间无多了。”靠在教师桌上的女人看了女孩一眼,清了清喉咙,虽没有将名字明晃晃地说出口,话里所指的人是谁也相当明确了。然后她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
“……做完的人也请不要休息,好好检查一遍,可能会找到错误也不一定。”
赤司征十郎是班内最早完成的人,当啡发的女孩开始神游时,他便已经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错漏,合上试卷之后便抱着双臂,开始闭目养神。
直至岩月朔奈令他无端躺了一枪。
卷子实在是没有破绽了,再检查也是无用,然而长辈如此发话,赤司也不打算充耳不闻。红发少年干脆学着女孩的模样支颐,他和对方不过隔了三四个座位,坐在两人之间的学生尚在埋首作答,仍然直着身子的女孩便比其他人高出不少。
岩月朔奈在看窗外的绿意,他便将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原本以为自己在看风景的人,竟也成了别人眼瞳之中一道景色。
女孩栗啡色的马尾拂于左肩上,顺服地贴着她的脸颊,发色被肤色一衬托,看起来反倒像黑。她以手掌捂着了自己的嘴唇,所以赤司看不清楚,但鼻尖秀挺,睫毛也纤长,只要不动不说话的话,分明还是个相当乖巧的女孩。
当然,仅限于什么都不做在发呆的时候。
少年正如此思忖,便看见了女孩揉揉眼睛,开始晃着身子无声地哼起歌来,脚尖也一点一点地和着拍子。他注意到对方的指尖异常干净,没有一片指甲是长得超过了手指本身,这大概是身为弦乐演奏者的小习惯。
眼看时间不多,岩月朔奈终于打起精神来开始作答。原先还有些涣散的碧眸眨了一眨,女孩重新注目于试卷上,马尾被她一甩,在背上扫了两扫便落在正中,末梢像是高音谱号最下方的小尾巴,不整齐得有几分可爱。
“我说啊。”啡发的女孩懒懒抬手摆摆,打断了几个同级生的谈话。“交卷了就别谈答案啦。一来只会让自己更紧张,二来又不是什么大考,只是期中之前一个模拟试,热身用的而已。”
坐在她对面的风间结衣点头附和,“就算是高一的期中也没有什么困难的,是努力了就能做好的程度,比高三轻松多了──相比起这个,倒不如担心下考试之后的家长日,那天可是有校园参观,田径部也会开放给他们看来着。”
岩月朔奈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自从她在四月底离开家里住了宿舍,和父母的联络就完全断了,对方是真的硬起心肠将“不管她”付诸行动。本来也没有什么,钱她够用,日常生活之中也没有什么需要对方帮忙的地方,但说到家长日的话,不通知对方不行。
自她收到了家长日的日期通知之后,女孩就一直在踌躇。无论怎么说,在发生了那件事后不到半个月就找上门,好像违背了自己当初订下的规矩一样,光是想到“要找对方”这个念头都让她不太舒服。
手机静静地躺在她的裙袋里面,隔着一重布料,金属发热时特有的灼热感也好像要烧伤女孩一般,疼得麻麻痒痒。原先还能够无视这件事的,可是想不到风间结衣会突然说出来,强行被埋进记忆里最底层的东西重新浮面,像是锅里熟透的食物一般怎么压着也沉不下去。
岩月朔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既然无法逃避就迅速解决掉吧。
女孩翻出手机来找到了母亲的电话,然后以最精炼的方式交代时间地点,甚至不敢打一句“会来吗”或者“请务必到”,在自己来得及犹豫之前狠狠按下传送键。
午后的阳光比早上还要灿烂,一眼看出去的话世界简直像张曝光过度的相片,屋檐之下的光影像是被刀子切割过一样精细分明。
岩月朔奈仰首灌了几口冰水,塑料瓶上的水珠滚滚滑落,从她的掌心一路流淌到手肘处,最后掉落在她的衬衫下摆上,洇出一点痕迹。洛山的女生校服是深灰色衬衫配黑色的百折裙,秋冬的时候还好一点,春夏的时候便成了一个困扰。
“怎么可能热成这样子……这才五月啊喂喂……”女孩扭上樽盖然后趴在自己的桌子上,完全没有走出课室的欲望,只想呆在有空调的地方。
站在后座君身旁,手里拿着下次会议议程的赤司征十郎放下了文件,因为是站着的关系,他甚至不需要额外关注,都能看见女孩后腰上露出来的小片肌肤。
红发少年平静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指出了自己看到的错处,“相关机构的准备还没有做好,这个事项下次会议还不能议决。除此之外都可以。”
“好的,那我再通知他们修改。”后座君用铅笔写下备注,然后将纸收回来。还坐在前方的女孩已经完全没有动静了,如果不是还在呼吸的话,看起来和一条离了水被曝晒而死的鱼没有分别。
正事谈完了,赤司征十郎正想要走,却被男生拉着。后者朝红发少年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出声,然后以手撑桌俯前身子,戳了戳岩月朔奈的背。
“nasa──”
女孩连头都没有抬,“干嘛。”
“要不要来个打赌?”
如果世上每一个人都有个一戳即中的软肋的话,那么岩月朔奈的那个无疑是“爱玩”。被点到了关键词的女孩终于肯转过头来看对方,视线在触及后座君之前,首先看见的反倒是赤司征十郎。方才她发呆发得半梦半醒,满脑子的念头就只有“好热好热好热好热”,近如背后的对话也只能依稀听见,更何况学生会的事情还不至于能让她打起精神来听。
什么啊,原来还在。
虽然脸上看不出一点吃惊,但女孩仍然不动声色地将身体移前两寸,才回答后座君的话。“……什么打赌?”
“明天开始不是期中试嘛。”男生笑得有些狡诈,“我和平常又没有什么地方有重合的,很难打赌得起来,今次是绝妙的机会。”
女孩来了兴致,“你想怎么赌?”
“规矩很简单,可是还是多加两个人比较好玩。”后座君转了转眼珠,利落地将另外两个人拉下水,“会长和班长,你们加入么?”
坐在不远处写班级日志的眼镜娘没有抬头,却一口答应下来,“可以。”
“我也没问题。”红发少年并没有想得太多,赌局还没开始,对他而言胜利者是谁却已经很明显了。岩月朔奈耸了耸肩。
“说规则吧。”
男生开始进行说明,“于是期中试的所有考试分数加起来,按高至低排列的话,第四人要请第三名一个月份的饮料,第三名要请第二名三周份的,如此类推,以成绩公布时的排名作准,只要是上学日就要去买饮料。平手的话就以“有多少份更高分的试卷”来决胜负。这样如何?“
赤司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便理解了这个赌局里面的小陷阱。
因为这是高中的首次考试,大家都不是很清楚彼此的实力,也不是说被谁压着就永远翻不了身的境地,要在事前凭平常的表现分出先后来,谈何容易。
只有两个人赌的话,胜负简直就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岩月朔奈必然是输家,这样的话就和□□裸的敲诈没有分别,赌局肯定不会被对方接受。可是若再加入两个人,搅乱了战局的话,大家都不能够肯定自己会输给谁,又会是以怎么样的排名结束。
如果以自己所得到的东西抵销了赔出去的,那么垫底的第四名就是净输二十罐饮料,第三和第二名净赚五罐,第一名净赚十罐。以平时表现直接套上去的话,岩月朔奈就是大输家,赤司居首名,然后班长和后座君居中。
──等于空手套白刃,平白拿了五罐。
问题是,没人认为自己会是垫底的那个人。
这个赌局之所以能令四个人都一口答应下来,甚至兴致盎然,原因很简单u没有人认为自己会是那个垫底的输家,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赤司征十郎知道自己必然会是首名,所以无论后面的三个人排名如何,对他而言都是没有关系的事情。
班长和后座君都认为有岩月在的话,他们不可能垫底。赌局之中只有一个人会输,也就是说无论是班长第二还是后座君第二,彼此都是净赚五罐的终局。那样一来,他们之间的排名也不太重要了,最要紧的是打败岩月朔奈。要是运气再好一点的话,拿下第一名来也未可知──于是他们稳赚不赔。
可是作为当事人,岩月朔奈知道自己的实力并不止于平常表现出来的那样。倘若尽力一搏的话,女孩不认为自己会成为大输家。正因为手里掌握着这样的奇招,这样的惊喜,她才有自信参与这场博弈。
每个人肚子里谋算的事情,都是他们参与的原因。岩月朔奈知道自己在三个人眼里必然是疯了才会一口答应,乍看起来她的确是在送死,甚至乎他们在心里暗暗会认为她没有自知之明。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手中有谁都不知道的制胜之道。
赌博从来都是一场心理的游戏。
它就像是一个最有力的动机,让四个人都投入里这场乱斗之中。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能赢,每一个人在心底里都已经指出了谁是输家,于是乎这种“我会赢”的自信就推动了事态发展。它既让一些人大吃一惊,也让一些人展露真我。
说到底,制胜的诀窍就在于“不要输”,毕竟除了第四名之外,另外三个人都是赚了的。理论上每一个人输的概率都是25%,他们却将这个数字无限压低。
岩月朔奈笑了起来。
女孩盘腿坐上了自己的座位,左手扳着椅背右手伸出小指。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