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月朔奈当时没能说出口的话,实在有太多太多。
比方说她指责赤司狡猾,并不仅限于他看准自己的弱点然后攻她不备这件事上面,还有他一路隐而不发,却在看见村上来电的时候故意按着她的死穴不放、肆意撩拨、未加掩饰。
若果那时候村上身处一个静一些的环境之中,很可能已经听出了她声调里面的不对劲来,这一点岩月朔奈心知肚明。可是她更清楚的是,赤司正因为是知道她有多在意自己在村上面前的形象,而选择这样做──从每一个角度来说对方都已经牢牢地压制住自己,根本不可能找出一个理由来扭转局势。
每一次都是这样。无论让赤司与她对上的事情是什么,对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赢她,事情发展的走向永远都尽如他意。然而岩月朔奈也从来都不习惯输。
……下次别让她撞上赤司在谈电话,否则就算是用坐在他大腿上挠他痒痒这样极端的方法,她也绝对不会让对方顺利完成那通对话。
啡发的女孩从行李箱里抽出两件衣服,迅速换上之后便捞起自己的手机,这时已经是七点零八分。头发已经来不及吹干了,岩月朔奈随手理了一理之后便穿上了粉紫色的幼带拖鞋,经过自己的随身背包时想了一想,还是带上了钱包。
花井是在升降机口附近撞上自家部长的。
彼时她正离席中,好端端走在通往洗手间的路上,然而在钢门打开的那一瞬,她便知道自己今天运气说不上太好──这样的距离之下,连拔足逃跑的可能性也不存在。原本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啡发女孩举目看至,目光落到后辈身上的时候就好像是被点燃的柴堆一样倏然亮起,光亮之盛,教人难以直视。
岩月朔奈很不客气地把自家后辈一路推到墙上,在暖色调的灯光之下表情仍然冷酷至极。“有什么遗言要说吗,犹大?”
“我我我有军情要报告啊!!”
啡发的女孩观其神色,确定了这不是对方的缓兵之计后才把按在她肩头上的力道减了一半,“允许报告。”
“是刚才前辈在洗澡的时候……”花井松了一口气,“隔壁房间的赤司学长按响了门铃,说不好意思打扰了,有两个问题想要问我:之前跑了多少个圈,还有可不可以把房间清空到‘吃饭之前都只有他和在’的程度。前辈,这是学长的命令啊!作为后辈的我怎么有能力违抗半分!”
岩月朔奈再次把对方推到墙上,“那为什么我会完全没听见?”
“赤司学长说不要惊动所以我们都放轻了声音啊。前辈没发现洗澡途中有几分钟电视的音量突然大了很多吗?”
“这才不是理由啊笨蛋后辈!我那时候可是在洗澡啊!把一个男生留在房间里面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
“请不要以为我没有经过细心的分析和大胆的求证才作出判断!要不是赤司学长的话我是不会答应这个请求的,倒不如说正因为是学长才──”花井的话音戛然而止,然后一脸惊讶地看向自家部长,“难不成对学长出手了吗?”
这个提问竟然还是认真的……
后辈宁愿相信自己趁机对赤司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都不愿意反过来想自家部长是不是受欺负了,到底是赤司做人太成功,还是她在部员心中的形象就是如此不堪,这是一个问题。
看岩月朔奈不说话,花井的表情很流畅地由讶异转化成狐疑:“不是被我说中了吧,真的出手了?可是刚才我看学长的表情还是很自然啊?等等,一前一后下来的话,果然前辈真的出手了吧?”
“才没出啊笨蛋!谁都没出!”岩月朔奈说完这句之后才发现自己连同赤司的嫌疑也一并抹去了──那可是真正的犯人来着,“并不是这样子的,不是谁都没……等一下为什么我要跟解释……算吧我不阻挡去洗手间了。”
花井又多看了她一眼,乖乖地说了句“哦那前辈等下再见”便扬长而去。
跑了几公里还能满血复活、但此刻觉得心有点累的啡发女孩扶着墙走进餐厅。第一个发现她到了的人是一直盯着出入口的村上,“啊朔奈这边这边!”
名乎其实、久违的人们。
岩月朔奈笑着迎上了她们那一桌,彼方的田径队队员数目约有二十人,今天来到这里吃饭的有一半左右,当中又有一半是她熟悉的脸孔,都是当年在运动会上时常较量的活跃分子,彼此之间的关系都不可能太差。除了一个正好背着她而不得不站起身来的女孩之外,其他人都如村上一般坐着与她打招呼。
穿着灰色无袖衬衫和黑色高腰短裤的女孩张开双臂抱着来者,她把衬衫的下摆提到肋下打了个蝴蝶结,此时露出来的腰部被对方以手轻轻拢着,泛着一点凉意的指尖搭到背椎的微凹上面,岩月朔奈泛着呼吸让对方把头侧搁于她锁骨之上,听着对方叹了口气,“……突然断了消息也不回覆邮件,还以为被讨厌了啊。”
考虑到当时的情况,如果说岩月朔奈确实讨厌着谁,那也只能够是她自己。啡发的女孩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肩,温柔地推开了对方之后又弯下身来从背后抱了一下没有起身的村上,抬眼看向对面时,却看见了红发少年沉静的目光。
岩月朔奈:“……”
为什么毫无重合点的两伙人会凑在一起去……
“啊,刚才没跟说,现在就解释一下吧。”被她抱在怀里的村上开口解释,“虽说原本约好就只有我们两队人,但是发现洛山男篮也来这里吃饭,就决定凑成一桌了啦。反正都是京都来的,在全国的学校之中也算是亲近了嘛。”
……而且在座的唯一空位还是村上的正对面、赤司的右手边。
啡发的女孩意味深长地盯了对面的人一眼。“的、确、很、亲、近、啊。”
虽然看不真切岩月朔奈的表情,村上却从语气里面准确地找到了“凑到她耳边揶揄”的时机,从赤司的角度看去,恐怕距离也近得好像要吻上她脸颊一般亲密,“坐在我斜对面的那个人我好像见过,怎么感觉是个奇怪的男生?”
这句略显失礼的说话显然不是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但村上并不知道赤司也听见了那场对话,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以好像只有彼此才知道的语言调戏对方。岩月朔奈闻言又看了一眼端坐于对面的人,少年正神情淡然地拿起玻璃杯喝冰镇的乌龙茶,可是她敢肯定对方听得见并且理解了村上的玩笑。
“完全听不懂在说什么。”再长的招呼也有完结的时刻,岩月朔奈放开了村上,自己则是以前所未有的慢动作走向赤司身边。
金发的女孩给烤肉翻了翻面,在她终于愿意落座的时候看了看她和旁边的赤司征十郎,然后一脸惊讶地低声开了口──那一刻岩月朔奈实在是想冲过去揍她,“哎呀,我刚才就说为什么赤司君这么眼熟,原来是上次撞见过你们约会的缘故吗?不是现在看见你们又坐在一起的话,我都快要忘了。”
以两人的座位为半径,长餐桌上的偏隅静默一瞬。
唯一还保持着活动能力的赤司征十郎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一边帮忙把近他这边的肉也翻了一遍,一边把烤炉中央已经熟了的肉夹了两片给岩月朔奈,一片给自己,全程未置一词。
啡发的女孩转转眼珠,实浏玲央以专心看好戏的姿态朝她抿出一个柔和的笑,其余的人不是和实浏差不多反应,就是呆了几秒钟之后装出“哎呀这个好好吃你也尝一点”、“咦这个也不错你要不要来一些”的虚伪对话。
原来这已经是这么多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吗。
岩月朔奈往自己的杯子里面倒了点有汽果汁,相当熟练地开始装起来,“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一次跟村木他们一起去买参考书的事情吧?”
虽然没被点到名但确实是说话对象的少年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原来是这样吗。”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村上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是我误会了呢。不好意思,让赤司君见笑了。”
明显还是不死心。女孩挑了挑眉正想要回应对方的挑战,放在裤袋里面的手机却震动起来,她拿出来一看,是其中一个队员的电话,身为冲绳人的对方回到家乡自然不会住酒店,对方在下了机之后便已经与她们分离。岩月朔奈给了村上一个“给我等着”的眼神,向在座的人说了一声“我去接着电话先失陪了”之后便小跑着走出餐厅,寻了个僻静些的角落按下接听键。
“喂?”
因为快速而透出焦急的话音从另一端传来,从通话计时开始起的第一秒钟,密集得可怕的信息量便已经轰炸着双耳。岩月朔奈不过听了两句,脸上残留的笑意便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恐惧感。女孩努力压制着自己忍不住颤抖的双手,“不好意思,您说……她现在在哪里?我会马上通知相关的人员,当然也会亲身赶过去的,所以请告知我地址。”
赤司征十郎很快就发现了在外面的岩月朔奈不对劲。
时间有限,她找的所谓的角落,其实也就不过是门口之外一片小小的地方。餐厅位于酒店之内,本来就算不上有多吵杂,能够选择的地方自然也不多。女孩背对着这一边掩着嘴开始听电话,大概十秒钟之后下意识转身往这一边看了一眼,眸光之中已经失却了所有好心情。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确切的时间,来说明他是从哪里开始发现反常之处的话,那也恐怕是这一刻。
能够让她变色至此的,不是极忧便是极喜,而岩月朔奈的神色明明白白地说明了,今次并非后者。女孩掩着口的那只手很快就放下来,放到自己另一手曲起来的肘弯之内,红发少年见状也拉开了自己的椅子,“不好意思,稍稍失陪。”
在接近三十人的大长桌上面,走了一两个人自然不太显眼,除了对面无端少了两个人的村上之外,其实也没有多少人在意他们的离席。赤司征十郎走到岩月朔奈身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后者像是被什么吓着了一般回眸,看清了是他之后松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掌来做了个口型。
【电话】
红发少年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解锁之后便递出去。通话中的女孩自然不能与他以言语对话,岩月朔奈便点开了编辑便条的界面,然后开始尽可能简短地输入起来:【suzuno car accident admitted】
铃野。车祸。已入院。
然后是下一行:【headinghospital】
队员有事,作为部长赶至看望也是应份,但赤司自己并非田径队的一员,跟上去自然也无用。红发少年在眼角余光里面看见刚从洗手间里面出来的花井,招招手让她过来之后在她耳边交代了几句,便示意她陪岩月朔奈过去。
掩不住惊慌之色,然而却也勉强冷静得下来的花井小跑进去拿好自己的随身小包,又小跑着走出了餐厅门口。已经挂了电话、在那里等候的岩月朔奈朝赤司点了点头,说了一句“那我们就先走了”便与后辈匆匆离开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