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相当不安。
赤司征十郎不过花上一眼,便得出了这个结论。
以岩月朔奈目前的状态,就连是与她素不相识的人都能一眼看穿,更遑论是几乎与她朝夕相对的少年。在他看来,女孩眼里的忐忑几乎要从眼眸之中满溢而出了,只欠在额上凿刻着“我害怕”三个字向世人广而告之。
他把运动饮料递给她。和在学生会办公室里面享受空调的赤司不一样,岩月朔奈在室外田径场守了小半个上午,离开摊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飞奔到健身房浴室里洗了个澡,但赤司很清楚外面根本没有热到这个地步──她不过是不想要把时间花在那些会让她焦虑不已的思绪上面罢了。
“谢谢。”她伸手接过金属小罐,被吹风机烘得干了大半的头发看起来不失光泽,后背的衣料上面有几点深色的水痕,那是被她发梢洇染出来的痕迹,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干透。她掏出了钱包,“多少钱?我还你。”
“不用了。”赤司征十郎靠在桌边,反手撑着桌沿。女孩此刻正捞起自己一小撮头发放到鼻端嗅嗅,表情变得极为微妙,“……怎么了?这个样子。”
“大概是我先入为主了,总觉得学校买的洗发露香料太重,沐浴乳也是……”她又试探着嗅了嗅自己的手腕内侧,“稍微有点不习惯。”
他稍稍眯起了自己的眼睛,冷静地开口拆穿了她有意无意的话题引导,“……不,我是问,为什么要不安到这个地步。”
岩月朔奈顿时语窒。
她拿着自己头发的手还停在半空之中,少年自然地伸手接过来,啡色的发丝便在他指尖上圈圈缠绕,像是某种会依附于人而生的藤蔓。赤司的动作分明说不上越矩,却连他指头上的微弱痛楚都无端生出了几分暧昧。
不光是她的头发,女孩的校服也明显经过一番整理,膝下的黑色袜子也好好地穿上了,甚至要比开学礼或者期末式之类的重大仪式来得更整齐──没错,现在的啡发的女孩,看起来和一个乖巧的女高中生没有丝毫分别。
在赤司征十郎的记忆之中,尚且未曾看过她如斯注重的校服打扮,她待家人总是有种意料之外的慎重。在每个人都假定她最能放松下来的地方,岩月朔奈反倒浑身戒备、时刻警惕。 “都做到这个程度了,为什么还要不安。”
她并不是个对自己的“分寸”一无所知的人,正是因为她能清楚地把“自己在别人眼中的表现”量化成数值一类的东西,才会一直如此从容地扮演着中庸的角色,在稍一不慎就会坠落的钢索之上行走如常。既然能够做到这个,理应对自己所作的预备有正确而且客观的认知才对,起码他认识的岩月朔奈并不会失态到把心事写在脸上。
这太反常了。
“……赤司君这是什么意思呢?”她轻声开了口,在人声吵杂的课室之中显得细若耳语,不刻意去听的话根本不会捕捉到任何一个音节,“是想要询问我坐立不安的原因,还是在表达‘我做得太过了’的意味?”
连一般人不会这样想的解释都列出来了,唯独没有把他真正想要说的话挑明,除了故意为之躲避话题之外,赤司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然而他觉得在此时让她逃跑不过会让事态恶化下去,“知道我在说什么。”
兴许是看出了他眉眼之间的认真,岩月朔奈也收敛了自己的表情,以拳捂嘴清咳一声之后开口解释,“你确定想在现在带起这个话题吗?在这个状态之下我可不保证自己会口不择言说出什么话来。”
“比方说?”
“童年阴影的哭诉之类的……幼稚园的时候被同班的男生拉着手说‘长大后要跟我结婚啊’然后递给我一包零食说是信物恰巧被来接我放学的爸爸听见骂了一顿啊、小二的时候有男生欺负我被剪了头发但晚上回家没有人只好躲在被窝里面哭然后翌日顶着个好像被理发师剪坏的发型上学去被人耻笑了足足一个学期啊、初三收到情信之后正想要收起来但被妈妈收拾房间时发现了继而没收啊……这样那样的事情。”
“是我听错了还是真把初三叫童年?”正好经过的村木插嘴。
赤司的关注点却奇怪地偏差了,“为什么想要把信收起来?”
岩月朔奈首先挥挥手把村木赶走,然后才回答红发少年的问题,声线里隐约带了两分笑意,“不收起来难道我还应该把它到处扔──”
话说到这里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异动,从裙袋里面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机体在震,屏幕显示了有人传来了新邮件。 “啊,看起来好像是到了的样子,我先去校门那边接他们了。”
“……嗯。”
女孩把空了的金属罐子拿起来顺便想要丢掉,听见了赤司的应答之后歪了歪头看他,声音还是很低,甚至咬字都不甚清楚,落到他耳里却要比平常的说话来得更清晰。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谢谢。现在好受很多了。”
“嗯。”
她沉默了几秒钟,又开口问:“你知道现在就算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张开双臂抱你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吧?在方才的谈话之后。”
话说到这里他终于勾起了唇角,“我知道。”
女孩父母的形象和他之前听闻的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无论是双亲之中的哪一个,看起来都不太像有岩月朔奈这样大的女儿,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母亲姑且勿论,连她的父亲乍眼看去都不过处于三十代的中至末段,有与女孩同出一辙的啡发与碧眼,身上的西装整整齐齐,领带则是相当显稳重的银灰。男人的脸上由始至终都带了一点点的笑,那笑极浅也极微,与其说是情绪表达不如说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唯独在背后看女孩的时候,偶尔会抿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像是看一个在撒娇闹脾气的小孩子。
她的母亲则是穿着藕白色的套装,似乎是直接从学校赶过来的,不过从小首饰和手袋都显然是精心挑选配衬过,脸上的妆容也和上次见面时一样完美到没有丝毫容人挑剔的地方,大概是职业的缘故,表情要比其丈夫更冷淡一些。
岩月朔奈把两个人引到自己的座位那边,事先问过了赤司他家有没有人会来,得到了“没有”的答案之后便问“那可不可以连你的位子也占了”,少年也已首肯,并得到了一顿饭作为报答。
彼此的距离太远,赤司不可能听得清她和父母之后说了句什么,只见女孩交代了两句,然后指了指他所在的课室后方,大抵是说自己就待在那里。坐在她位子上面的女人点点头示意明白了,女孩便向着他的方向缓缓走来。
可能是因为之前见过一面有了点固定的印象,赤司对女孩的母亲倒没有什么感觉,反倒是对她的父亲有几分防备,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
当一个于伦理关系之间天生处于劣势的聪明人遇上占上风的聪明人,前者后果会如何气馁可想而知,红发的少年也并非全无同感。就好像你做了什么对方总会有压制你的方法,屡战屡败之下,不需要太久就能生起投降的念头。
难怪岩月朔奈一开始就选择住出家里,是因为她怕自己屈服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之下:她对自己的决定有信心,只是对自己的定力没有。
岩月朔奈走到少年身旁,站在赤司为她留的位置之中,和其他学生一起伫立在课室后方。人陆陆续续到齐,老师也已开始了自己的发言。
没有家长出席的赤司征十郎今天本不必来,忙过了学生会的事情之后还会抽空过来看一看,不过是因为岩月朔奈的父母,现在见到了,他其实可以趁着一切都没开始趁乱离开,这样一来谁都不会发现。
女孩自然也看出来了他不离开的缘由,抿唇笑了一笑,恶作剧似的捏了捏他的掌心,与其说疼不如说痒,幸而被她自己的裙摆遮去。岩月朔奈附耳于少年,开口调笑道,“……就算你对我再多笑几遍,也不会为你们引见的。”
这并不出乎他意料之外,在女孩自己都没有搞清楚他们是什么关系之前,绝不会正式把他介绍给自己的父母,就连是以同学的名义也不会──她一直都有意识地把自己的私人生活和父母所关注的地方划清界线。赤司朝女孩投去一瞥,方才有关于收信的话题还没有完结,但在女孩的父亲正用眼角余光往这边看来的情况之下,再带起这个话题也不过是徒劳。 “要求就只是笑而已吗?”
“重点错了吧。”岩月朔奈终于放开了他的手,捏掌心并不能让他改色半分,两人之间首先笑起来的反而是她自己。这时班主任警告性地往她看了一眼,女孩眨了眨眼睛,直视前方仿佛认真地听讲,唯有嘴角处细微的活动暴露了一切。 “比起这个,大概还是认真听比较好吧。不然班主任又要过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