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主婚之宫人一刻也不敢耽搁,飞鸽传书,另派快马加鞭,“两江总督裴衍祯抗旨拒婚”一事以最快的速度分别从天上地下嗖嗖传到了京里。太后娘娘当场悲恸非常,声称对裴衍祯失望至极,皇帝陛下拍案震怒,直言裴衍祯此举乃藐蔑皇权,视天家威严于无物,实是无可救药,非午门斩首示众不足以平其滔天怒火。然,念在裴家祖上有恩于皇室,皇恩浩荡网开一面,故而“仅”收回免死玉佩,削去裴衍祯两江总督一职,充入庶民,此生不得再入朝堂为官,以示惩戒。
我自裴衍祯被投入大牢次日探过一回监后,直至他出狱再没去过一回大狱。宋席远更是自那日婚典之后至今杳无音讯,再没在沈家登堂入室出没过。
沈园之中初夏渐至,除却灶间新添了个厨子,树梢尖卧上些破蛹而出的鸣蝉,倒也无甚变化,依旧有条不紊千篇一律地日复一日。
爹爹前些日子忙着去北边跑丝绸,脚不沾地,今日好容易歇下来,全家人齐齐陪着在前厅吃晚饭,顺道听爹爹说些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丫鬟们陆陆续续将菜肴羹汤端了上来,一道拆烩鲢鱼头恰恰摆在了宵儿的面前,但见汤圆垂着双乌目,鼻头微微皱了皱。
本来依我之见,这鲢鱼是极好吃的,肉质松嫩头多腴,佐以豆腐鸡丁一烩焖,真真不愧淮扬菜系之榜首。然而,宵儿自小便不喜鱼腥,丁点鱼肉也不肯吃,也不晓得像谁,我后来揣摩了一下,怕不是汤圆在我腹中是因着一碗鲜鱼汤给催出来的,故而天生禀性便厌弃这腥味,这般一想,多少心下几分恻然不忍。平日里爹爹不在家时,各院都是分开用饭的,遂,我也不强迫汤圆吃,还特意吩咐过厨房莫给我和汤圆住的院子做鱼。
爹爹却不同,最是瞧不惯小娃娃挑食浪费,每回家里聚宴,必会督促着孩子们荤素搭配各样菜都要吃些,若是挑三拣四必定要惹怒他老人家,手心少不了挨竹板。当年,我和两个弟弟都挨过打。
家里厨子皆晓得汤圆不吃鱼,又怜他这般白嫩细弱挨不得罚,故而每逢爹爹在家聚宴之时,皆是能不做鱼便尽量不做鱼,用些其它精巧菜式抵挡过去。总归爹爹常年忙碌,在家这样正正经经吃饭并没有多少顿,故而至今汤圆倒也没挨过爹爹的惩戒,家里人也都不晓得汤圆不吃鱼。
只是,家里新近聘了个厨子,虽然一手厨艺了得,态度也极是温和,不似一般伙夫那样被灶火熏得脾性暴躁火急火燎,家中上至姨娘下至鹩哥饮食皆经他一手料理尚且游刃有余,然,千好万好独有一点不好,有些一意孤行,非但不将我莫做鱼的嘱托放在心上,反而屡次气定神闲温文劝我:“天下珍馐数鱼鲜,小孩子尚在长身体,鱼肉最是滋补。”平日里执意往我院中送些鱼便算了,毕竟我可以替汤圆吃,今日全家齐聚爹爹在场,居然也做鱼……汤圆此番定然逃不开受罚。
我正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让人把这鱼给撤了,转头却见汤圆跪在牙板透雕葡萄纹饰的圆凳上,一手撑着理石台面,一手不甚娴熟地举了银勺一反常态戳上那鲢鱼,划拉下一大片鱼肉。爹爹虽开明通达却讲究长幼有序,家中用饭皆须长者先动筷,小辈才能跟着开始吃,汤圆此举当下便叫爹爹眉头皱成个大大的“川”字。
我正待将汤圆抱下来,却不意汤圆矜持地将那剔下的鲢鱼肉遥遥送入一旁爹爹的碗中,甜甜糯糯道:“爷爷吃。”
一时哄得爹爹心花灿烂开,“川”字变“三”字,连连道:“乖,真乖!宵儿比两个舅舅都孝顺。”姨娘们瞧汤圆虽小却如此乖巧亦是笑得乐呵。
一旁大弟弟沈世自不会与汤圆这么个小团团争爹爹的宠,万年不变一副冷冰冰对着账本入定的表情,除却生意上的事能叫他放在心上,其余万般诸事皆撼动不得。小弟弟沈在却不同了,毕竟还小,只大了汤圆八岁,平素里淘得很,爬树挖泥焚琴煮鹤,同我一般不待见汤圆这文静的性子,偏生其母小姨娘欢喜汤圆,直拿汤圆安静喜文的性子给沈在做范本,叫沈在恨不能拉汤圆一同入水,现下听爹爹这么一说,自是小嘴一撅,不服气皆摆在面上。
汤圆乌润润的眼睛怯怯眨了眨,伸手翘了些许鱼肉放入沈在的碗里,细声细气道:“宵儿没有小舅舅乖。”接着,又依葫芦画瓢剜了点鱼肉给大弟弟沈世,腼腆道:“大舅舅也吃。”
这般孔融让梨贴心分鱼,非但叫沈在觉着面子里子都赚回来,竟连沈世都有几分动容,伸手拍了拍汤圆的脑袋。一家人本来人多,一个花鲢鱼头能有多少肉,三两下便被汤圆分派净了。
爹爹瞧着欢喜慰足竟也忘了汤圆碗里丁点鱼腥未沾,直夸:“嗯~这鱼做得味道不错。同过去滋味倒有些不同。”
大姨娘头也不抬,淡然回道:“家里灶间新近添了位做菜师傅。”
爹爹沉吟片刻,评道:“甚好。”
一顿饭不到一个时辰便过去了,饭毕我带了宵儿回院子里,但见那宋席远送来的大鹩哥站在架子上摇头摆尾来来去去瞅着我,勉力张了张嘴,却始终没能发出声音,于是继续烦闷忧郁地走来走去,这鸟儿也不知怎么了,过去呱噪非常,近些日子倒是一言不发,闷头踱步的模样颇显出几分诗人的忧郁气质。
说起这大鹩哥,家里人见它聪明伶俐也不是没教过它念些阳春白雪的诗词,孰料它一句也不肯念,只记得宋席远教的些淫词艳曲,还常会自问自答说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话。
譬如它总喜欢问:“妙妙,我们重圆吧?”
接着自己流利接道:“好。”
又问:“妙妙,我宋三可好?”
当下又马不停蹄学了女声自续道:“席远,开天辟地你最倜傥。”末了还佐以欢快的江南小调“我们俩划着船儿采杨梅呀采杨梅……”
别说,这扭捏的女声倒学得几分像。只是,那日这鹩哥在架子上欢腾扑棱着自娱自乐之时,恰逢那灶厨师傅初上门。一时叫我几分尴尬。幸得那灶厨师傅只是淡淡瞧了它一眼,并未多言,似乎也并未放在心上,日后给我们母子二人做菜时还不忘捎带给这鹩哥喂食,倒也不计前嫌,将这鹩哥喂得毛色锃光发亮、体态膘肥。
将汤圆安顿好后,我想了想,终是拾了道越过垂花门向后去那外宅灶房所在,但见灶房炎炎中一人正坐于遍地瓜果菜蔬之间,纤长的手捻了簇青翠在看,眉宇间霁月浮云疏疏朗朗,那姿态气韵不免叫人联想到园中一倚栏雅士在攀枝吟诗,实则细细一看,此人指间青翠不过是株水芹菜,实在与那些阳春白雪的银杏杨柳没丁点关系。
一旁灶头上摆了些零星饭菜,纹丝未动。那人转头对我微微一笑,齿若编贝,“你来了?”
分明是一件俗之又俗的围裙,系在他身上却有种别人学不来的出尘韵味,连带着一旁地上笨拙的冬瓜土气的大葱都一并与有荣焉雅致起来,仿若可与那荷塘月下的芍药柳榕竞相媲美。
我一时愣了愣,直到瞧见他明眸中漾起的涟涟笑意方才低了低头回神问他:“你怎么还没吃饭?”
“可巧刚才他们采办了些新鲜菜蔬回来,我便顺带看看。”他不甚以为意,浅笑了下。
我看了看他手上的水芹菜和腰间的围裙,想起那本来指间应执的朱砂笔,腰间应的玉绶带,心中融融一动,鼻尖又酸了酸,垂下眼帘低低道:“委屈你了。”
闻言,见他放下水芹菜,起身靠近我,将额头抵在我的发间,呢喃嘈切道:“这是什么话,我如今甘之如饴尚且来不及,又岂有委屈之说?古人有云: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我如今可算得巨隐隐于厨,真正算得是塞外隐士了。况且,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也是应当。只是——”听得他拖了个长音在我发间轻轻一笑,几分调侃道:“只是我这般忠心可鉴日月可表,君可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