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看着,陆之南心中忽然一阵恍惚,年幼时的回忆,仿佛一副展开的画卷,呈现在眼前,那样的清晰,那样的和乐美满,如同春花绽放般的美好,虽然短暂,却足以让人铭记。
水波一乱,记忆随即碎成一片一片,再也无法触摸。
陆之南回过神来,只见水面上,不知什么时候飘来一朵小小的紫薇花,浅粉色的花瓣,仿佛未经受一点世俗尘埃的沾染,纯粹而又清丽。
陆之南不由自主地伸长了手,将花朵掬在手心里。不料,他蹲坐了太久,双腿有些许发麻,身体晃了晃,差点就一头栽进去水里。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挽住了他的手臂,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陆公子,小心。”
陆之南心中一动,回头望去,是方淼淼。
她的身后,是几树芭蕉。一片硕大的芭蕉叶在她的头顶上延伸,夜露凝结成颗颗滚圆的水珠,顺着光洁的叶脉缓缓滑落,在星月和灯影的灿光下,划出了一道道晶莹的弧线。
陆之南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方淼淼,他怔了怔,笑道:“方天师,你也来放荷灯么?”
方淼淼扬起嘴角,笑容可掬地道:“今日,我在善普观做了一场超度法事,法事做完了,便来这边走走。”
超度法事是行善,主要是为了救济那些孤魂野鬼,希望他们在鬼门关大开之时能够顺利地魂归地府,再入轮回。
陆之南点点头,慢慢开口道:“原来是这样。”
方淼淼见他脸色怔忡,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问道:“你怎么了?有心事?”
眼前的这张面孔,是那样的明朗和清澈,不需要语言的述说,仿佛就已经能感受到她眼里让人心暖的关怀。陆之南沉郁的心情悄悄地放松下来,仿佛是泡在沸水里的茶叶,缓缓张开,慢慢伸直。在方淼淼面前,他愿意袒露他的内心,甚至是软弱。
“只是想起一些旧日往事,心里有点儿难受。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我和母亲了,不知道他如今身处何方?到底是生是死?
我的父亲,他高大强壮,果敢坚定;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柔和宽厚,无微不至。在我心中,他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我一直很想知道父亲的消息,可是每一次问母亲,她不是沉默,就是大发雷霆。我知道,母亲心中对于父亲的思念,只会比我多,不会比我少。所以,我对自己说,不再提起,也不会忘记,就将一切的回忆沉淀在心底,只要有缘,我们一家人终归会团聚的。”
陆之南的手轻轻地抚上腰间的青剑,眉眼温柔地道:“这把剑,是父亲留给我的,佩着它,就好似父亲陪在我身旁一样。”
原来上古太玄神剑是陆之南父亲传下的,不知他的父亲与南海之外的浮玉山妖狼一族可有关联?
方淼淼问道:“你可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上古神兵利器,跟随主人南征北战,战意,杀意时刻浸透,天长日久,大多凝结出了器灵。
陆之南摇了摇头,道:“不知道。父亲临行前,将青剑交给我,说是让我用这把剑,保护好家,保护好母亲,保护好自己。”
惟愿岁月这把锋利的刻刀,能削去嶙峋的残酷,剩余温馨的美好。
方淼淼坐在陆之南身侧,凝视着幽深的水面,话语轻轻的,像是翻飞的花瓣徐徐地落下。
“其实你很幸运,至少曾有那么美好的一段记忆陪着你一同走过。
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我的母亲,生下我两个时辰之后便去世了,但我觉得我的人生也很幸福的,我有师傅,师兄,师姐,玉茗姑姑,九叔,平野,他们关心我,爱护我,看顾着我长大,陪伴着我修炼,都是我最亲的人。如今,我又认识了你和青鸢,我们一同战斗,生死与共。
不要难过了,每一个人要走的路都不一样,把握当下,珍惜眼前的人和事,随心意就好了。”
荷灯盏盏,月华流水般倾泻,勾勒出满目的良辰美景。
靠得这样近,陆之南细细地看她,只见紫红色纱衣在夜风中轻扬,流光碎影,这一刻的惊艳从此烙印在他心头,一直延伸到时光穷尽时。
他低低地道:“修道的日子,一定很艰辛吧?”
方淼淼目光悠远,道:“我三岁开始学法,打坐,聚气,练武功,只是寻常。
待到我长大了一些,师傅就将我扔进山里,豺狼虎豹,蛇虫鼠蚁,什么样的野兽都有。当时我很害怕,从不敢正面和野兽对着干,就到处找山洞,将自己藏起来。”
“后来呢?”
陆之南饶有兴致地问道。
方淼淼笑眯眯地道:“后来,我带的干粮和水都吃光了,山洞里除了石子,什么都没有。不得已,只得悄悄地溜出来找吃的。可惜运气不好,有黑熊追我,我就跑,实在跑不动了,就拿出降妖伏魔鞭一顿乱打,那感觉既恐惧又亢奋,心脏仿佛都要跳出来一般。”
“你很勇敢。”
陆之南由衷地称赞着,他将手里的紫薇花小心翼翼地递到方淼淼的面前,道:“就像这紫薇花一样。”
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
方淼淼笑着接过,将紫薇花斜斜插在发间。她的笑容开朗而又有感染力,就像朝阳初升,照耀出一片飞扬的金光。
“杀死一头黑熊,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英雄了。谁知黑熊的血腥气引来了更多的野兽,好在附近有条小河,我悄莫声息地潜进水里,嘴里咬一根芦苇管子,把管子一头露出水面呼吸,就这样坚持着,终于摆脱了那些野兽。”
方淼淼停顿了片刻,缓了口气,继续道:“再后来,师傅又将我扔到坟地里,阴森森的,不仅有恶鬼,僵尸,还有各种精怪。因为之前有着跟野兽战斗的经验,所以害怕倒不怎么害怕,就是道行不够,不仅差点被一个黄鼠狼精给迷惑了,还中了尸气,死气,重重地病了一场。
当时我恨极了师傅,觉得他冷酷无情。越长大,越懂事,我明白了,师傅对我严格,是为了我好。我是广阳真仙第十九代传人,我的使命,即是降妖伏魔,维护正道。将来要面对的所有,只会更坎坷,更恐怖,也只有变得更强大,变得更果断,才能活得更长久。”
陆之南点点头,感慨道:“正是这样,尊师用心良苦。”
方淼淼侧着头,道:“长辈对晚辈的爱护总是深沉而又无私的,你的母亲身兼父职,想来也是很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