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和善。她的绣工很精致，他自出生后，所有的衣裳鞋袜，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她很会熬银耳莲子羹，又甜又糯，好吃极了。她爱抚琴，重明宫琴音袅袅，其乐融融。

他哭着跑到御书房，想去求父皇，父皇一向对他和蔼可亲，一定会答应他，将母亲放出来的。

可是他在御书房外跪了几个时辰，父皇还是不愿见他，就连太监，宫女看着他的眼神里，也带着鄙夷。

他无奈地拖着两条麻木的双腿，回到重明宫。躲着人，将自己隐藏在角落里，从没关严实的窗户偷偷地往那间屋子里头看，只见美丽的母亲已经没有了人的样子，浑身是血，眸光涣散，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更让年幼的他胆战心惊的是，碽妃被施行了“铁裙之刑”。

所谓的“铁裙之刑”，就是用铁片做成裙子，给人穿上，然后架到火上烘烤。一旦刑具受热，受刑之人的皮肉如同被烙铁烙，惨状让人毛骨悚然。

他小脸吓得煞白，不敢再看，失了魂似的落荒而逃。

三日之后，碽妃经受不住酷刑，咬舌自尽了。

碽妃的死亡，让他见到了世上最为悲惨的残酷，最为无情的折磨，所有孩子的天真，在一瞬间都离他远去了。

也是从那时起，一个隐秘的，不能诉诸于口的渴望，深深地根植在他的心间，他想要得到最为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地保护自己在意的人，才能够真正地主宰自己的命运。

如今，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也从一个孩子，历经血雨腥风，成长为铁血帝王，但他仍然不敢，不敢靠近，不敢走入那间浸满了母亲屈辱和眼泪的屋子，那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他僵硬地转过身，迈开步子就想要离开重明宫。

走了两步，耳旁凄厉的哭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非常欢畅谈笑声。

永乐皇帝心里发毛，他就算再迟钝，此时也感觉到十分的诡异不对劲，自己明明在长禧宫里喝醉了，这会儿，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想要快走几步，除了重明宫，谁知双腿就像是灌了铅一样，完全不受自己所控制。

永乐皇帝多年征战沙场，君临天下，气度和心境自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他很快便镇定下来，如同道衍大师所说，事情有因有果，绝对不会有无缘无故发生的事情。

难道，这是一个针对他的阴谋？

如果是这样的话，幕后那人的所图，也就大了。

那人是谁？

丽妃，和她有关？

永乐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这时，不知从何处来的一股力量，强令他转过身来，一直朝着嘈杂声音的方向走去。

隔扇门在他跟前缓缓打开。

他难以抵抗这股力量，一步一步地走进屋子里。

屋子里布置成一片红色，红色的帘纱帐，红色的被褥，长条案上，点燃着两枝成人手臂粗细的龙凤红烛，火光融融，时不时地爆出几朵火星。

永乐皇帝眸光一凝，这是……

这是他十七岁大婚那夜。

一个姑娘端坐在床榻旁，她穿一身红色大衫，金绣云霞帔，流苏镶七宝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庞。

即便没有看到她的脸，永乐皇帝知道，她是徐仪华，他的妻子。

徐仪华是濠州人，徐达的长女。她天资聪颖，自幼便喜好读书，贤惠典雅。

永乐皇帝凝视着她，这位陪伴了他将近三十年的女人，逝世在永乐五年七月。

为贤妻，她恭敬孝道，相夫教子，恪尽职守为他打理日常家务。为良后，她母仪天下，辅佐他维护大明皇朝的江山社稷。

徐皇后直到病重，仍然不忘劝诫他要爱惜百姓，广求贤才，对宗室要以恩礼相待，不要骄养外戚。

他对她有尊重，有敬畏。

也许，皇帝和皇后的最高默契，不是爱情而是信任。

门再次被打开了，不算太大的声响让永乐皇帝回过神来，他循声望去，只见十七岁的自己，身穿正红色的亲王礼服，头戴镶金玉冠，带着微微的醉意，脚步有些漂浮。

那时的他还很年轻，眼睛清亮，头发乌黑，脸上也不像是如今这样，历尽沧桑，爬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

这一门亲事，是太祖皇帝朱元璋亲自替他选定的。

徐达善于治军，戎马一生，为大明朝的建立立下了赫赫功勋。洪武元年，徐达被太祖皇帝封为魏国公。洪武十八年徐达逝世，被追封为中山王。

年轻时候的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新娘，与站立在一旁的永乐皇帝擦肩而过。

淡淡的酒气随着年轻时候的他席卷而来，永乐皇帝拧着眉头，小夫妻若是发现了自己的存在，该要如何解释？

看着年轻的他丝毫不感觉有异样，永乐皇帝轻轻地松了口气，原来在他们眼睛里，他是不存在的。

黑色阁靴踩在光滑的青砖石上，由远而近，发出细微的声响。

也许是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新娘，她摆放在膝头的双手紧紧地相互握着，泄露了她此时的略微紧张的心绪。

年轻时候的他站定在她跟前，缓缓地抬起手，将红盖头掀起。

红盖头徐徐落下，露出一张艳丽无匹的脸庞。肤若凝脂，带着少女特有的饱满和红润的光泽，一双美目流盼，彷如清波剪影，顾盼生辉。

年轻的他看得呆住了。

而永乐皇帝见了她，心顿时跳得飞快，脱口而出。

“妙锦。”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新娘并不是徐达的长女徐仪华，而是徐达的三女徐妙锦。

永乐皇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新娘跟前，抬手想要触碰那张绝美的脸庞，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手变得透明，穿过了她，无法触碰。

永乐皇帝心中一酸，后退了两步。

也许每一个男人心中，都会有一份深爱给予一位特别的女子。这份深爱，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成为了遗憾。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珍贵的，于是，那份深爱就沉淀成了遥远天际的那一抹可望而不及的白月光。

心心念念，无法忘怀。

对于永乐皇帝来说，徐妙锦，便就是这一抹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