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更深。
天边一弯新月如钩。
群山连绵起伏,一重又一重,望不到尽头,仿佛有蛰伏的野兽,潜藏在这无边无际的万籁俱寂里。
锦衣校尉们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骑着高头大马,虽然只有十余骑,但骏马疾驰,马蹄踏破砂石,一路尘土飞扬的气势,绝对称得上是摧枯拉朽。
领头那人名叫陆之南,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却有温润蕴于其中,并不显得咄咄逼人。他是含山长公主独子,永乐皇帝御封的安平侯,官授从三品锦衣卫同知,执掌南、北镇抚司。
山路逶迤,峰回路转。
穿过密林,只见前方有一处长宽百余丈的坪院,坪院之上,矗立着一座红墙灰瓦,古色古香的寺庙,寺庙周围栽种着绿草香花。
陆之南娴熟地勒住马缰,骏马前蹄腾空扬起,长长地嘶鸣了一声,便稳稳地停住。他飞身而下,明若朗星的双眸在幽冷月华的映衬下,清澈流光。
“兰若寺。”
陆之南凝视着殿堂大门正上方的木刻匾额,轻声念道。
一阵冷风拂过,飞檐翘角上悬挂着的铜铃摇摇晃晃,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小侯爷,连着跑了两日,如今人困马乏,何不在此歇息一晚,明日早晨再继续赶路也不迟。”
说话的,是金陵锦衣卫十四所千户,刘诚。
陆之南环顾四周,微微皱了皱眉,道:“荒郊野外,一座寺庙伶仃,着实奇怪。”
刘诚双手叉腰,大大咧咧地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出家人远离红尘俗世,寺庙自然就是建在荒郊野外了。瞧着它虽然格局不大,但并未荒废失修,想来也是有香火供奉的。”
两人说话间,寺庙山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从阴影中闪身而出,他穿着粗布僧衣,手里提着一盏气风灯。
“不知诸位官差大人大驾光临,老衲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刘诚一拱手,道:“见过禅师。我等天黑赶路,错过了驿站,不知可否在贵寺借宿一宿?”
老和尚眉目低垂,嘴角含笑,道:“众生千千万,相遇即是缘。请诸位大人随老衲来。”
“有劳禅师。”
刘诚迈开双腿正要往寺庙里头走,却被陆之南抬手拦住。
“且慢。”
刘诚讶异地挑了挑眉,问道:“小侯爷,怎么了?”
陆之南薄唇紧抿,眸光渐渐变得深邃幽暗,他仿佛看见有丝丝缕缕的黑雾在寺庙周围盘旋不散,那老和尚单薄的背影,异乎寻常的轻盈,脚步飘飘忽忽,似乎是从空气中溜过去的一般。
“此地处处透着蹊跷,不可不防。”
刘诚哈哈大笑道:“小侯爷,您是不是被镇江城的那件案子吓坏了,看谁都像是凶手?放宽心,咱们十几条好汉在呢,就凭他一座小小的寺庙,几个和尚,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陆之南温和宽厚,即便出身高贵,在锦衣卫里头手握重权,却从不曾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刘诚武将世家出身,脾气急躁,心高气傲,加上在锦衣卫多年,深知陆之南的性情,也不怵他,更仗着自己比他年长几岁,说话从来口无遮拦。
刘诚挥挥手,朝着身后的锦衣校尉们吆喝道:“弟兄们,走了。顿顿啃干粮,嘴里都长泡了,一会儿让老禅师给咱们准备些斋饭……”
想着能够饱饱地吃上一顿热饭热菜,再美美地睡上一觉,奔波劳累的锦衣校尉们越发感觉到疲惫,便纷纷上前,簇拥着刘诚走进寺庙。
陆之南暗叹了一口气,只得跟了上去。
老和尚带领着锦衣校尉们穿过天井,来到偏殿。他推开隔扇门,随后便侧着身子站在一旁,道:“诸位大人请进。”
偏殿里空荡荡的,只在地上疏疏落落地摆放着几个蒲团,四角各点着一盏油灯,灯火如同蚕豆般大小,明明灭灭,锦衣校尉们的影子投射在青石砖地上,斑驳弯曲,摇曳不定。
“刘哥,你瞧,这墙上画着壁画。”
一个锦衣校尉说道。
刘诚闻声,连忙凑上前,只见西面灰白色的墙壁上,五彩涂描着一个个美女,丰姿各异,栩栩如生。
刘诚摸了摸下巴,猥琐笑道:“这寺庙是什么路数,竟然还有女人的壁画?不过还真挺美的,比怡红院的姑娘都好看。”
锦衣校尉们勾肩搭背,哄笑声不断,口中说着些不堪入耳的淫词艳语,其中一人还走到墙壁前,伸手摸了壁画一把:“娇眼斜回帐底,**紧贴灯前。尤物,尤物啊。”
刘诚一掌拍他头上,半是训斥半是笑地说道:“哟,还念起歪诗来了,你是不是太久没有女人了,至于对着幅画儿真情实感么?”
他的话音刚落,木门“呯”的一声合上了,那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刘诚神色不悦地道:“怎么回事儿?”
说着,快步上前,双手拉着门把,可无论刘诚如何使力,木门依旧紧紧地关着,严丝合缝。
“真他妈邪门。”
刘诚心中窝火,低低地咒骂了一句。
“嘻嘻嘻。”
“哈哈哈。”
忽低忽高,忽远忽近,有女子娇娇滴滴的笑声不断地在偏殿中回旋,余音袅袅,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锦衣校尉们左右张望,却没见到半个人影。众人面面相觐,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别是闹鬼了吧?”
刘诚急了,高声吼道:“开门,老和尚,你快开门放我们出去,否则我定要将你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刘诚,安静些,别白费力气了。”
刘诚闻声一愣,目光投向自打进入寺庙就一直沉默着的陆之南,他隐没在微弱残火照不到的幽暗里,看不清脸庞,只看见清瘦的身姿,犹如一杆翠竹,淡然挺拔,刚直有节。
“小侯爷……”
刘诚话还没说完,只见烟灰色的浓雾滚滚,从四面八方涌来,飞快蔓延,眨眼间的功夫,浓雾就已经淹没到了小腿肚。
锦衣校尉们不愧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惊慌失色之下,还能够立时动作,摆出了防御的阵型。
浓雾犹如有生命的藤蔓,一点点地生出粗壮的钩子,继而肆无忌惮地缠绕上锦衣校尉们。众人只感觉寒意如同附骨之疽,透过皮肤,钻进骨头里,拼命扭动挣扎身体,想要摆脱浓雾的束缚,却被捆绑得愈发紧密。
说来也怪,浓雾藤蔓似乎对陆之南感到畏惧,钩子攀附上他,却像是碰上了烧得正旺的火炭,不得不萎靡地退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