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杏从与这位老先生的对话中,已经听出了问题的症结了,这个少年的父亲在战场上牺牲了,他母亲一个人带着他,肯定是没有了生活来源,现在这个年代,女人除了能偷偷摸摸的在家里做点儿手工,几乎没什么机会能找到外面的工作,就算是这些女红手艺,也不见得就有人会买,因为你自己出去卖手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而这位母亲也是一位比较勇敢的,肯定是想为儿子寻找一个生活的保障,从而决定了改嫁,其实,社会的制度本来是宽容的,律法上是允许失去丈夫的女子改嫁的,只是,反而是在普通的民众中,有了一条的潜在规则,那就是女子要从一而终,不管如何,哪怕是饿死,也要守信贞节的,山杏相信,这位母亲如果是一个人,恐怕真的是饿死也不会改嫁的。
但前提是,她是一个人,而事实则不然,她有一个儿子,她得让她的儿子好好的活下去,为母则强,这位母亲最终选择了勇敢面对,但她肯定不知道,儿子会在外面遇到这样的待遇,只看这孩子的衣服虽然有些缝补的痕迹,却是干干净净,就知道这位母亲对孩子很尽心,照顾得很仔细,她应该很开心儿子能到义学来念书吧,能够在自己无力的情况下,让儿子读书认字,这位母亲一定很开心。
“你母亲现在过得好么?”
山杏放慢了脚步,跟少年平齐,然后很平静地问到,少年却是突的把脸扬起来,目光中有些微惊恐,更多的是无措,
“您要去见我母亲吗?我能不能拒绝,她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希望别人再去打扰她。”
山杏端详着少年的表情,他是真的很担心,
“怕你母亲因为这些闲言碎语受到伤害?怕我去揭她的伤疤?”
少年半晌才点了点头,
“母亲为了我付出太多了,我不能再让她受到伤害,如果我因此不能再留在义学的话,我……我很抱歉。”
少年的话语里是深深的不舍,所以他在道歉时,显得很犹豫,
“你母亲很希望你能好好念书吧,多认字,以后可以活得更好?”
山杏的声音很柔和,这让少年放下了一些戒心,
“是啊,母亲说,能遇上将军夫人这么好的人,是我们这些穷孩子的福气,她让我好好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
“我母亲说过,人这一辈子,不管走什么样的路,那都是自己的选择,但有容易的,谁愿意走艰难的呢,现在,将军夫人给了我一个可以容易些生活的机会,所以要好好的把握住。”
少年扬起头,看着山杏,
“夫人,如果可以,能不能让我留下,我会好好学习的。”
少年说得很急切,但却很没有底气,说到后来,声音都低了一半,
“我知道这样的请求有些过分了,只是,我真的很想留在义学里念书,所以才在他们欺负我的时候,没有反抗,我把我如果跟他们对着干,义学就会把我开除出去,毕竟,我的母亲做了那样的事情,在所有的人的眼里,肯定就是我的不对,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真的!”
少年的目光里有些茫然,
“我父亲去世后,军营里给送了些银子过来,但是我母亲因为给在之前给我看病,家里欠了别人一些银子,这些银钱送来之后,还了人就没剩下什么了,日子根本没办法维持,我和母亲好几天没怎么吃饭了,到最后,母亲不得不决定改嫁,她说,总要找个能让我吃饭的地方,让我长大。”
少年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母亲是不愿意改嫁的,曾经有好几户来求,母亲都没有同意,最后是在我饿得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才决定把自己嫁出去,她没求别的,她只求我能活下来,结果,我不仅活下来了,还能上义学念书,您都不知道,母亲那时候有多高兴,我继父是个好人,他从来没有嫌弃母亲带着我这个拖油瓶。”
“可我现在要怎么办呢?我要拿什么来报答母亲的付出呢,我每天回家要藏起伤口,每天都给母亲讲些义学里的趣事,跟她说同窗有多喜欢我,先生又是如何夸奖我聪明,我现在每天都过得很愉快,不只是母亲,就连继父也喜欢听我说这些,母亲在听了这些后,就会微笑一整天,然后满心欢喜的去给我洗衣服,整理书包,看着我写字,听我读书。”
“这是我一天开心的时光,即使我说的都是假的,都是谎言,但当我看到母亲的笑容时,我就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可以实现的,虽然现在还不行,但我会努力让它变成现实,我会让母亲开心,会让继父骄傲,我会成为他们生命里最自豪的存在,但是,为什么不可以,我已经做到这样的,为什么还是不行,为什么还是不行?”
小小的少年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哭得山杏的心都碎了,毫不顾忌形象地蹲在地上,陪着少年掉眼睛,她很理解这样的心情,当初娘亲去世的时候,哥哥就是紧紧的牵着自己的小手,那个时候,哥哥的心情应该跟这位母亲一样吧,如果那时候没有自己,哥哥会不会一个逃出去,凭着哥哥的聪明,他会生活得很好的,起码不用回到那个府里,每天看伯爵夫人的脸色。
陪着男孩儿哭,想着哥哥在府里苦熬了那么些年,就为了找到自己,那时候的哥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会不会也在想到妹妹不知所踪的时候,躲在被子里狠狠地哭泣,却又要在清晨的时候擦干眼泪,自己努力着,希望在自己能够找到妹妹时,让妹妹过上好日子,像这个小小少年一样,为了实现母亲的愿望,每天受着这样的欺凌,却要在她面前,露出开心欢喜的模样。
不管是哭是笑,这里面包含的,都是满满的爱,山杏为这样的爱感动着,且伤心着,有心的人都在为了保护心尖上的那份爱,宁可受尽千般羞辱,万般伤痛,而没有心的人,他们却在肆无忌惮地做着那些伤害,他们不了解真相,不明白别人的隐忍,只知道一味的施虐,其实,他们才是最可怜的人,因为他们的心里没有爱。
少年终于哭痛快了,猛地站起身,抹了下脸上的泪,
“夫人,您别为难了,我知道让您做这样的决定,一定是难的,我这就跟你回义学,去跟先生和同窗们道歉,给他们添麻烦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能很好的处理和他们的关系。”
一声长长的叹息,滑出少年的口,让山杏的心紧了又紧。
山杏从地上站起来,终于是不再顾忌别人的眼光,用手轻轻地抚了抚少年的发,
“为什么要你道歉呢,你又没做错什么,是他们做错了。”
少年摇了摇头,
“母亲说过,一个人跟你相处不好,那不一定是你的错,一群人跟你相处不好,那一定就是你自身的错了,要学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伸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掸了两下,很珍惜的样子,
“现在就是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了,所以,一定是我没有做好,既然是自己的错,那自己就要接受这样的结果,只是,夫人,我去义学拿母亲给我做的书包,你能允许我把书包里的两本书也带回家去吗?就当是对我听话的奖励,行吗?我听你们的话,我不再去义学念书了。”
山杏把头仰起来,想要让自己的眼泪咽回去,但是眼泪不听她的话,还是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让这份心酸止也止不住,万钦山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他伸手搂住山杏,让她藏在自己的臂弯里哭,然后对着少年人说到,
“你没做错,所以不必为自己没有做错的事情道歉,当初朝堂上说我做错了,我也像你一样认了错,然而,她——”
万钦山用手指指了指臂弯里的人,
“你眼中的这位将军夫人,她去击了登闻鼓告了御状,上殿先不问话,直接就是三十板子,如果撑不过去,那这个登闻鼓就算是白击了,丧了命也换不回清白,但她还是去了,而且去得义无反顾,去得毫不迟疑,因为她在心里坚信着,我是无辜的,我是冤枉的,我做的都是正确的。”
少年听到万钦山的话,眼睛立刻晶亮起来,将军夫人击登闻鼓的事儿,那可是天下皆知的,他不知道心里有多佩服,现在听万钦山提起来,而且真人就在他眼前,他立刻就有些兴奋了,虽然脸上还有着泪痕,但眼睛却是熠熠地散发着莫名的光彩,那里是对正义的向往,是对人性的祈盼,是对未来生活的无尽遐想,即使只是想象,也让他快活。
“然后我大殿上看到了受过杖刑,却依然挺直着脊背跪在那里的她,她为了这三十杖,特意穿了一条深色的裙子,而我在裙子的边上,看到了血迹。”
万钦山也伸手揉了下小少年的头发,
“你知道吧,得流多少血能把裙浸透,然后流到地上?”
少年摇了摇头,却又立刻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执着而热切。
“所以,你只要认为是对的,就要坚持,不能因为所有人都不喜欢,你就认为自己错了,你要为了自己的信念而努力,只过努力过了,你才知道结果是不同的,就像现在,我没有被下狱,我被证明了不止没罪,反而还有功劳,我平了边疆的战乱,开拓了国家的疆土,最后还扳倒了奸恶之臣,但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功于这位将军夫人,她没有向恶势力低头,因为她相信我是对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爱,她为了爱而付出了,坚持了她的正义,而你现在,就要坚持你的正义,当然,也是为了爱,就像你母亲为了你改嫁,她也是为了爱,为爱付出,就是最正义的事情,没人可以拿爱说事儿,那是最无耻的行为。”
少年看了看将军,又看了看将军臂弯里的将军夫人,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为爱付出,我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