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白匆忙抹了抹眼角,扯起弯弯的笑,趋步走上来。县主意志消沉,许多日子都不怎么说话。还是孟小姐有法子,什么话也没说就叫县主开了口。她先叫小丫头布置下软和的锦垫,才和晴雨一前一后搀着孟窅坐下去,又亲手为孟窅身侧添一架凭几,好让她借力靠着。
午后的日头正好,晒得人骨头都发酥,可胡瑶的指尖却透着凉意,孟窅心疼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凝视着她的眼神满含忧色。可她不敢问,怕提起阿琢的心伤。她暗恨自己笨嘴拙腮,连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
胡瑶回握着她,也在打量孟窅,见她气色红润,银盘儿似的脸蛋明显圆润起来。胡瑶慢慢垂落视线,看见孟窅微微隆起的肚子。阿窅果然有福气,这么快就怀了第二个孩子。老话说,先开花后结果,希望这一回她能如愿为靖王添一个儿子。
想起孩子,她的心不可避免地被扯痛了。她的女儿匆匆在这世间走过,可大王、梁王、梁王妃……他们一边欢庆梁王府弄璋之喜,一边潦草地抹去属于她女儿的痕迹,仿佛只有她还记得有一个无辜的小生命悄声来过,只有她曾小心翼翼地期待女儿的降临。胡瑶不觉又恍惚起来。她其实不想这样,人人都劝她,她还有个儿子,是梁王长子。为了儿子,她也必须立起来。从前,她提醒孟窅提防靖王妃抱养臻儿,如今她自己也面临着一样的局面。
祖母来探望过,为她夭折的孩子流了一把泪。可阳平翁主也安慰她说,女儿没了,梁王妃便不好再提抱养她的儿子,不然显得过于冷情,对丁宁的名声也不好。
那会儿,她觉着淌过身体的血液都凝结成冰。她的祖母疼她、护她,可关键时候,祖母心中有一杆秤,冰冷又精确地衡量得失、权衡利弊,就好像那日祖母说要把她嫁给大舅舅做梁王侧妃……在这座看似繁华簇锦的白月城里,什么血缘什么情谊都为权势和野心让道!
可祖母确实切中自己的痛处,惊醒自己。她没有资格消沉,她若任由痛楚击垮自己,梁王妃丁宁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抱走她的孩子,还能美其名曰是对她们母子的照拂。所以,她强打着精神养好身体,配合祖母派给她的医女调养身子,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真好。”胡瑶淡淡地一笑,真心为孟窅高兴。
孟窅咬咬唇,轻声细气地开口:“阿琢,你别难过。我们有臻儿,她将来也会孝顺你……再说,你把身体养好了,将来一定还会有的!”
胡瑶眼眶一热,抑制的委屈在她笨拙的开解里土崩瓦解。她总是笔挺的脊梁轰然垮塌,卸下了骄傲与自制,因无可遏制的伤痛而佝偻。悲伤的呜咽从她紧抿的薄唇间溢出,仿佛陷阱中受困的母兽。
孟窅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陪她泪如雨下。她吸着气抽噎,一壁轻拍胡瑶消瘦的脊背,像安抚臻儿一般,用温暖与柔情包容她。
“阿琢,你哭吧。哭出来,心里能好过一些。我在这儿陪着你呢!”孟窅轻轻地拍着她的,两行泪打湿胡瑶的云肩,晕开点点水渍。
胡瑶依着她并不厚实的肩膀,积压的感情宣泄而出。其实,她一直在等着一个单纯的关心,知晓她的伤心,痛惜她早夭的女儿,没有算计,没有计较。而这一刻,孟窅没有让她失望。
荼白才擦干的眼角又泛起潮湿,一头顾虑着痛苦的两人,一头自己也是泣不成声。眼下在场的数晴雨最平静,她原与胡瑶并不熟悉,一颗心都向着孟窅。因着孟窅伤心,晴雨也是面露哀色,但更多的还是忧心孟窅情绪起伏对身体不好。
“主子快别哭了,您一哭,胡侧妃心里更不好受。”孟窅的陪嫁里,宜雨老实,喜雨跳脱。她凭着心思机敏在大丫头里逐渐崭露头角,连齐姜姑姑也夸她会办事。小郡主出世后,孟窅把宜雨派给徐燕,一起服侍小郡主。喜雨听齐姑姑差遣,如今孟侧妃的身边事倒有大半交予她。晴雨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务求把差事当好。她跪在孟窅脚边,一手扶着孟窅的腰,一手从怀里掏出帕子替她拭泪。“来时,齐姑姑就怕您伤心难过,嘱咐奴婢一定劝着些。求主子怜惜,好歹顾着腹中的小主子。”
她虽是切切地劝慰孟窅,话却是说给胡瑶主仆听的。荼白焉能听不懂她言下之意,忙也哽咽着上前来试着扶起胡瑶,话里为她开脱。
“奴婢知道,主子与孟侧妃情同姐妹。孟侧妃心疼您受的苦,您也一样心疼她。晴雨姑娘说的是,孟侧妃还怀着孩子,您也还在吃药调养,都不宜大悲大恸。”
胡瑶长出一口气,用帕子捂着眼好一会儿方缓过来。
孟窅方才怕惹她伤心,憋着不敢哭出声,一口气哽在心口,肩头一耸一耸地抽动着。腹中的孩子仿佛感受到母亲的悲伤,不安地翻动起来。孟窅一手搭在小腹来回安抚,细细地吸一口气缓和自己的呼吸。
“怪我不好,看见你就没能忍住。”胡瑶美目湿润,长睫还沾着泪水,见状也自责地拧眉,转而吩咐人打水抬妆镜来。两人均是素净着脸,未用妆粉,于是就在廊下简单梳洗一番,用温热的帕子敷了敷眼圈。
胡瑶哭了这一场,心底的郁结散发出来,才觉着一切真实起来。两人对面凝望,她察觉孟窅眼底浮着血丝,此时又有些懊悔。
“你还没见过琪哥儿呢!把孩子抱出来,见一见他的干娘。”后半句是对荼白吩咐的。
“别!”孟窅忙拦下她,体贴道:“孩子还小呢,一进一出的招着风!还是咱们进屋去,我还给他带了礼物呢!”
荼白没有动,孟窅不说,她也要劝下的。孟窅开了口,她更感念孟窅的体贴,忙不迭夸孟窅为人周到。两人方才抱头哭了一场,一早捧来的茶点也没用上,她便叫人撤换新的来,又点了几样往日孟窅爱吃的。
孟窅带来的是,她亲自绣的两套细棉小袄。因为是贴身穿的,特意洗软和了才带来。孟窅的针线好,胡瑶摸着柔软的小衣服,面料绒绒的,通身竟找不到一个线结。她在给孩子缝虎头鞋,是在家穿的软底鞋,正好叫人取来绣篮请教。
孟窅半点不藏私,说着就亲手演示起来。针线上下穿引里,她顺口提起,前段时候,她给女儿绣了一套十二幅生肖头脸的小袜子。
“臻儿欢喜得很,尤其喜欢小兔儿那双。头一回给她穿上的时候,她连鞋子也不肯穿。一整天就在床上盘着腿玩自己的小脚丫,看见有人进屋,都要翘起脚来显摆一番,好叫来人夸一夸她的小袜子。”大概因为女儿属兔,有时候自己也管她叫小兔子,所以臻儿格外喜欢兔子的图案。上元节那支兔子灯笼,现今还挂在她的悠车旁。
胡瑶的视线跟着她的指尖,一壁分心打趣她。“这样的好东西,你怎么想不到给你干儿子?”
孟窅手上一顿,不无尴尬地呵呵一笑,老实地交代:“也就这两个月穿个新鲜……过阵子等她开始学步,还是得穿素面的细棉袜。”
孩子的肌肤娇嫩,再好的丝线总有针脚线头,走路的时候脚上得用劲,很可能磨伤孩子的皮肤。胡瑶也做了娘,哪里不懂这个道理,不过存心玩笑一句,好轻松一下氛围。
“罢了,我还和你计较这个嘛?快教教我怎么藏线疙瘩,我总做不好。”
孟窅果然倾囊相授,又告诉她,今后绣花样时可以反其道而行,把线疙瘩留在外面,化作眼睛、花蕊,既方便又好看。孟窅心知自己瞒着崇仪出门,回去必要安分度日好些时候。且她的月份逐渐深了,崇仪已经说过,连中秋家宴也不许她进宫去。下回再与胡瑶相见也不知何年何月,故而又与胡瑶说了好些话,两人才回屋里去看孩子。
孟窅回家后,如何为应对崇仪的责问割地赔款且不说。十五,胡瑶亦是推说孩子年幼体弱,没有进宫赴宴。为此,梁王与她生了一场气,怨她不识大体。琪哥儿不能进宫,这场宫宴又将是宁王和皇长孙的舞台。虽然为此不平是十分幼稚的心理,可梁王还是心存芥蒂,一连数月没有进胡瑶的屋里,想见琪哥儿的时候,也只吩咐人把孩子抱去自己的书房。
九黎殿宫宴上,朝阳与李岑安亲近地叙着话。这种场合上,朝阳总要寻着机会与李岑安表现一番姑嫂情深,大抵是为了弥补她对李家不可言说的愧疚。
“这一年总也见不着你,如今身上可大安了?”
李岑安今日依品大妆,身着王妃礼服,簪金戴玉,端庄的面上噙着得体的微笑。“多谢公主关心。我的身子早就好了,只是王爷体谅,教我多将息着。”
她“病”了这些时候,从不见朝阳登门来探望,眼下却是好不关切的体贴。话说得再漂亮又如何?是真心实意,抑或虚情假意,真以为别人看不明白呢?
朝阳对李岑安的事多少也有耳闻。她还知道,老三从蒹葭宫请了个太监去王府管事,把李岑安这王妃给架空了。
“既然都好了,你也该早早把王府中馈拿回来。哪有主母躲懒,叫下人拿捏的道理。只有你立起来,才好为三弟分忧。”
李岑安神色一凝,细细睇一眼朝阳。她能怎么说?方槐安是母妃身边的人,是王爷请回去的,她若说方槐安的不是,就是不孝婆母,不敬夫主。这位公主当真敢言敢做,难道她想搅得靖王府不得安宁?李岑安明白,自己不仅不能搬弄淑妃的不是,还要深谢淑妃和靖王的“体谅”。
“如今府里孟妹妹又怀了孩子,大小事体都不省心,我正和王爷商量,只怕还要多留方公公一阵子,帮衬我打点事务。”她也有私心,不着痕迹地便透露出孟窅恃宠而骄,同时为自己塑造一个贤惠的形象。
朝阳皱起眉头,内心十分瞧不上李岑安这逆来顺受的姿态。她曾经为李岑安敲打过孟窅,已是她能为李氏做的极限。没有姐姐插手弟弟后苑家事的道理,夏侯崇仪毕竟不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
“一个妾室生孩子,哪来这么多事。你莫要惯着她们,到头给自己添堵。”
李岑安苦笑着应承,谢过她不痛不痒的关心。孟窅不是普通妾室,她是淑妃的亲侄女,是大王钦赐的侧妃,是王府唯一一个诞下子嗣的女人,更是走进靖王心里的女人。孟窅的种种不同无一不叫她倍感危机,因此尽管朝阳假仁假义,还是触动了她内心那根紧绷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