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在脚步飞快走近,尽管耳边呼啸的冷风像刀子一样硬,人们翘首期盼新年的热情毫无减退,望京各府各户热闹地扫房、请香、祭灶、封印、蒸糕、贴春联……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乘着风飞过墙头,把浓郁的年味送进家家户户。
白月城里也是张灯结彩。这一年,因为皇长孙的降生,桓康王的兴致格外高昂,早早吩咐下去一应庆典铺设均提高规格置办。
到了腊月十七,六宫开禁。王驾每到一处,均有内监先一步燃放一枚爆竹。各州府歌咏圣德的春帖子词雪片儿似的飞进九黎殿,翁守贵按辖地官阶分门别类装了二十个四角包金的樟木箱子,整齐地摞在西窗的炕头下。
桓康把儿子们召集来,分担着批阅,
“檐前雀报喜,岭上梅传香。”宁王就挨着桓康王坐在炕边的玫瑰椅里,手边的箱子里是京畿呈上的帖子。他低头吟味品过,先翻看落款,嗤一声笑了。“这个杜谟委实对不住侍读学士的名号。”
宁王好风雅,喜欢华美工丽的锦绣文章,对杜谟这篇近乎平淡写实的五言自是看不上眼的。崇仪哂然一笑,垂手搁下一本,说了句公道话:
“杜谟汇编史册详正文字扎实严谨,文采上确是平平。”
桓康一手撑在膝盖上,敲敲手里的蓝皮折子。“杜谟的女儿在你母妃跟前当差吧。”
崇仪便答说是。“是,二十六年末册为典仪留用。之前儿臣的侧妃遇喜,母妃也派她来送过几回赏赐。”
恭王崇仁捂嘴一乐,对着崇仪挤眉弄眼。“难怪三哥要为杜谟说项。”
说着,梁王也跟着朗声大笑。“好一个近水楼台。老三若有意,也是杜谟的造化!”
崇仪一拧眉,待要推手辩说,就听见上首的桓康王也乐呵起来。所幸桓康只是不经心的笑过一回,又把话说回翰林院编书的事上去。
暄室里父慈子孝,四位王爷陪着桓康看了半天春帖子,之后又得了桓康御笔亲书的春联,披着火烧似的夕晖各自出宫去。
二十六日后,宫闱四处还要张贴春联挂门神,后宫则张挂宫训图。宗亲臣工也等着大王御赐的春联,这昭示着新一年的风向,给与不给都有大讲究。桓康一个人吃不消,还要召儿子们进来为自己捉刀。老二的文笔好,老三的字最好,这两个肯定逃不掉。
二十八那日,聿德殿又传了一回太医。皇长孙又病了。
孟淑妃亲自去探望过一回,回宫后分别传话到梁王妃和靖王府。
“孩子还小,大王与我都不舍叫她们三九严寒天里来回折腾,除夕夜里就不必进来。”
崇仪独自领旨谢恩,翌日又亲自进宫面谢圣恩。一壁,又将王妃李氏的病况呈情,顺理成章地将孟窅留在府里协理内务,照看女儿。尹氏只有侍妾的名分,不够格陪同进宫。
除夕大宴,他一个人独自的坐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上,心里却是踏实的。
这个春节,东苑一片悄寂,静得仿佛只有冷风打旋儿时卷起的呼呼声。靖王亲口为王妃报病告假,李氏心里再多不敢,也只能关起门来休养调息。只是整个人垮了精神,面色灰里透黄,一天下来也不怎么出声。
尹氏每日依旧道颐沁堂侍疾,然后孤零零地回到她的雨花阁。这个年寂然凄清,屋里烧着炭,她却始终觉着冷,是一种心底里透出来的寒意,浸透在骨髓里。从前在御前奉茶时,她和三个良侍共用一间屋子,夜里灭了灯,她们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如今她一个人占着三间的雨花阁,却开始怀念宣明殿倒座里狭**仄的空间。那会儿,她还有一个人的温度。
与尹氏一样心灰意冷的,还有颐沁堂里的林嬷嬷。她为王妃的身子焦心,为靖王的冷情委屈,却不敢在王妃面前露出痕迹。只有在夜里偷偷抹一把泪,梦里把椒兰苑里里外外恨毒了去。秦镜躺在在堂后的他自己的小屋里,黑黢黢的夜里睁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喉咙里咕咕的含着模糊的冷笑。好呀,眼看着王爷把孟氏母女捧上天去,眼看着王妃忍不住了,他出头的机会就在眼面前了。他直挺挺地躺着,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需得用心安排,做一回漂亮的差事,叫王妃对他刮目相看,叫王妃再也离不得他秦镜。
椒兰苑里,崇仪早把为孟窅母女告假的事告诉过她,孟窅是乐意的。她奶着孩子,穿上大礼服进宫,实在不方便。
“你只顾好臻儿,顾好你自己,屋外头的事让齐姜替你看着。”
协理内务是崇仪替她想好的名目,可她才出月子,屋里还养着臻儿,他怎么舍得叫她辛苦。
孟窅奉命在屋里躲懒,只是委屈见不到崇仪的人影,这个年过得冷清了些。好在有臻儿,占去她大半的精力,倒没工夫去感慨了。
徐燕新开了药膳单子,这几日和汤正孝研究。孟窅每日抱抱孩子,描一笔消寒图,缝两针小衣,时辰也过得飞快。
二门上,崇仪一个人进进出出的。除夕家宴、元旦朝贺,紧接着又有祭天和上辛日的祈谷礼。王驾频繁地出入白月城,四王皆随驾在侧,就连恪郡王因为领了光禄寺的差事,也镇日马不停蹄。家里侧妃韩氏临盆在即,他也没得空回去看一眼。
崇仪起早贪黑地,每晚回来还必要见一面臻儿,更是顺理成章地宿在沃雪堂。
这天早上起来,他用青盐温水漱了两次口,孟窅就觉得不对,一壁更衣洗漱,一壁直拿眼盯着他。果然早膳还没上来,又听见他咳了一声。
“去熬一碗浓浓的姜茶来,早膳不要虾子和辣的。”孟窅才梳了头,先抓着喜雨吩咐。“你去,叫他们快点儿。”
宜雨用细齿篦子把她一头长发打理服帖,只用绣石榴的玉色缎带束起来绾了朝云近香髻,连堆纱花也不带一枚。孩子还小,孟窅又忍不住时不时贴面亲香着,便不敢带簪钗耳铛之类的,以免刮伤孩子娇嫩的皮肤。
喜雨脆声应下,转身就往小膳房赶,可姜茶哪里是快得出来的。一会儿功夫里,孟窅又叫烟雨去催问了两回。
崇仪熨帖地看着她为自己忙碌的样子,走上去从身后搂着她的腰。
“夜里回来得晚,许是吃了冷风,没什么事的。”
“每天早出晚归的,肯定是累了。今儿别出去吧?好好休一天。”孟窅不放心,脑子里念头一闪就拉着他叮咛:“梨子清肺润喉,叫他们用冰糖炖了给你吃。”
“今日不忙,晚些走一趟显臣府里就回家来。”崇仪收紧手,拢着她柔软的腰肢。“午后钱先生要来拜年,完事了,我回来陪你用膳。”
孟窅眼里一亮,听说他今天不用奔波,也跟着轻快起来。“那我让汤正孝煮上小吊梨汤,晌午送去勤本堂,你一定记得喝!”
高斌捧着大斗篷往槅子外头一立,故意露了半个人影,无声地提醒靖王。孟窅从镜面里看见那片袍角,提声破天荒地把他叫进来说话。
“王爷招了风,一会儿出门的时候,你多留个心。他一忙起来就顾不上自己,回头我让人送冰糖雪梨去书房,你服侍王爷多用一碗。”
高斌傻眼,先拿眼询问靖王的示下,只看见他家三爷垂落的视线凝视着孟主子,满目柔情如丝如蜜。他紧忙低头答应下,只在心里苦笑。他跟三爷的日子最久,自然知道三爷不喜甜食。
未正才过,徐图春风满面地捧着提梁食盒献宝来了。高斌亲自把人领进去,他还想亲眼验证一番。
汤正孝细心,连着炉子一起叫徐图呈上来。
“主子特意吩咐了不叫多放糖,还叫奴才看着王爷用一碗,才许奴才回去复命。”徐图提起孟窅的吩咐,颇有些沾沾自喜的模样。
崇仪拈着青玉棋子,眉目间仿若煦风拂过春雪初融。
钱益最是识趣,忙说这两日上火,沾王爷的光,也想喝一碗。
高斌回过神来,半点不耽搁,抬手给靖王和钱先生一人倒一碗热腾腾的小吊梨汤。心里对孟窅的敬佩更上一层楼去。
傍晚,崇仪回到沃雪堂。才进屋,孟窅就迎上来追问:“你都喝了吗?还咳嗽吗?”
她凑上去牵着他的手,自然地把人往里屋带。小手握上去的时候,摸到一手似水的凉意,冷得叫她缩肩打了个激灵。
三九严寒,崇仪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都会在明堂先烤烤火,等身上的寒气散尽才去见她们母女。此时,他便要撤手,却被孟窅的一双柔荑更快一步合掌拢住,由着她的体温一点一滴熨帖了他的手、他的心……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孟窅忧心的颦眉,拉起他的手呵一口热气。“回头叫高斌给你备个手炉吧!天怪凉的……”
“大男人抱着手炉像什么样子?!”他正在盛年,身体康健,自然比女儿家火旺,一会儿便热乎起来,反倒是玉雪的指尖沁了自己带入的寒意。崇仪一手揭开大衣裳,把她整个人裹进来。“我也不要暖炉,眼前现成就有一个最好的。”
孟窅偏爱听他的甜言蜜语,嘴角弯弯地翘起来,眼睛里都是甜蜜的笑。她摸着搂住崇仪结实的腰身,扬起下颌得意。
“那我给你捂暖了。身上暖和了,才许你抱臻儿。仔细冻着咱们臻儿!”
崇仪低下头去抵着她的额头,戏笑着看穿她的小心思。“你是怕我过了寒气给臻儿。”
孟窅便也老实不客气的点头,理所当然地说:“自然怕的,难道你不心疼嚒?!”自从把话说开去,她如今也不怕他了,只想时时刻刻与他亲近。
“可我也担心你。”她踮起脚贴在他怀里,巴巴地与他对视。“大年下的病了可不好。再者太医院那些白胡子爷爷尽折腾人,什么不好都叫人先饿着。我小时候就被饿过,有一回忍不住偷吃了一块点心,我娘还训我,都打我手心板子了!”
是药三分毒,小儿患病时,寻常不主张贸然用药。太医院小儿科多数建议先净肠胃,从前在皇子所时若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一样得先禁食一日。
崇仪忍着笑,宠溺的哄说:“委屈我的玉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