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五六、月子与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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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朝堂上怎样涌动,东苑如何筹谋,椒兰苑上下充盈着欢欣。大小仆从得了靖王的厚赏,面上都带着喜色,走路也轻快。屋里伺候的,由齐姜代为做主依次安排下赏赐;徐氏、窦氏是头一份的功劳,小谢氏必要另外重重酬谢的。因为窦氏不日就要返家去,小谢氏又备下额外的饯别礼。窦氏欢喜之余,投桃报李把自家独门的按摩手法教给了齐姜和徐氏。

小郡主平安降生后,高斌单独找了一回徐姑姑,是靖王有意留她在沃雪堂。一则她通医理,能看顾产后的孟侧妃和初生的小郡主,二则小郡主身边也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姑姑。他又告诉徐燕,靖王安排她的男人在京郊的庄子上做了管事的,好叫她安心当差。

徐燕是愿意的,她当初愿意进靖王府就存了这份心思,何况靖王连她的家人都作了安排。高斌一开口,她便干脆的应下了。

靖王把女儿身边的事巨细无靡地安排妥当了,小谢氏一壁欣慰,一壁对王爷女婿愈发满意,转头就对着孟窅碎碎念叨。

“有了孩子,可不能再稀里糊涂的。家里从小惯着你,人情世故上你没经验。咱们也没想到你这么早嫁人,有些事还没来得及与你说……靖王和王妃体谅你年轻,处处为你设想,你要记在心上。前些天老太太与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她不独感念靖王的好,便是因病未能露面的靖王妃,在小谢氏眼里也是为宽和大度的主母。

孟窅因之前与王妃有过龃龉,至今还觉着丢人,不好意思在母亲面前多提;齐姜不是搬弄是非的性子。在她看来,孟侧妃与王妃的恩怨不是奇事,可若孟家牵扯进来,靖王必不乐见。为此,她还多了个心眼,提前给仆妇丫鬟们上过弦。尤其是喜雨,这丫头认死理,冲动起来口无遮拦。

洗三那天,靖王称说孩子娇弱,不便见外人。其实就在椒兰苑里,他请来孟家的女眷,由孟太师的夫人殷氏为长女洗三,而对外只说女眷们过府探望侧妃。

孟老夫人谢氏也在观礼之列,比起孩子,她更关心孟窅。众人在明堂为着小郡主恭贺时,她就陪在孟窅的身边。小谢氏担心孟窅凑热闹,私下里求她帮忙看顾。她也借此机会对孟窅一番教诲。

此刻,孟窅半躺着喂孩子。月子里不下床,她心里烦闷着,只有抱着孩子的时候心情才轻松些。说是抱孩子,也不敢让她出力气,徐燕扶她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从后头替她托着孩子。小谢氏就在她身前看着孩子吃奶,勾着头一眼不错地。

新生的娃娃一天一个样,孟窅是时时看着也不餍足。即便臻儿是个小懒虫,吃奶的时候也不肯睁眼赏她一个眼神。怀里是个精致的姑娘,眼线又长又深,睫毛像两把小刷子,额头、嘴巴和鼻子都像明礼,一身瓷白的皮肤又细又嫩。她从大红的襁褓里露出一张粉嘟嘟的小脸,诱得孟窅时不时要凑上去亲一口。

“快打住!孩子的脸多嫩,叫你这么来回亲,一会儿该皴了。”小谢氏头疼不已。喂个奶也不安生,真真儿是孩子气!

孟窅不乐意撅嘴。有了孙女,她在母亲心里愈发没地位了。“我就轻轻碰一碰。”

“骨肉亲情,主子头一回做娘,爱也来不及,自是怎么亲香都不够。小主子不往外头去招风,回头奴婢调一点羊脂膏子,早晚抹一层便不怕了。”徐氏早改了口,如今一口一个主子,已然把位子摆正了。

“你们一个两个只知道惯着她!罢了罢了,我再多说,不过惹她的嫌。”底下人皆是风从,头一个数靖王最纵容。小谢氏没好气的斜睨她,看着外孙女鼓着小脸吃奶。孩子很乖,吃奶的时候攥着肉肉的小拳头,一下一下使劲。吃不着也会哭,不是撕心裂肺地嚎啕,她只呜呜地抽泣,哭声都是秀气的。

身后徐氏说话的声音叫孟窅想起前几日惨绝人寰的经历,眼下想起来还是头皮发麻。原以为临产的痛苦已经是人生所能经历的极致,谁知为这小东西的一口奶,竟比那时被撕裂的痛楚更可怕。

孩子唑着香甜的口粮,专心致志地吸吮。神奇的感触把孟窅的心化成一滩泉水默默涌动,只觉再多的痛楚也比不上怀里幼小的重量。

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在徐氏的悉心照料下,躺了小半月后,孟窅恢复了泰半。这几日正磨着小谢氏想方设法要擦身。按她的本意,原本是想沐浴的,可月子里不让沾水,被小谢氏一口否决了。即便是冬日,沃雪堂里地龙烧得旺盛,外头凛冽的寒意丝毫无法进犯。宜雨每隔一日会给她通头,把疏齿的桃木梳子在兑了精油的热水里泡过,轻轻的从发尾开始打理。如若不然,她可就臭了。

孩子也不总在她屋里,美其名曰怕孩子吵闹,扰了她调养。白日里一会儿要喂奶,一会儿抱去洗澡。臻儿不挑食,四个奶娘哪个喂,她都乖乖地喝奶。徐氏安排奶娘们轮流上阵,奶娘的饮食每回也必须由她先过目。一面是防备有人拿奶娘做文章,一面也有心防着奶娘拿小郡主的口味作妖。孟侧妃想自己奶孩子,她就不能让小郡主更亲近奶娘。

靖王崇仪每日不拘早晚,总要过来看一回。有时来得早,他也会隔着屏风陪孟窅说一会儿话。

孟窅百无聊赖地窝在软枕上,耳边是外间明礼和母亲的对话。

刚才小谢氏把孩子递给靖王抱着,徐氏招来奶娘,把孩子的起居一一细说给靖王听。话里话外直说孩子如何乖巧,将小郡主夸得犹如仙子下凡、灵童在世。

孟窅恹恹地撇嘴,听着奶娘把孩子一天喝几回奶,睡几个时辰,多少时间尿一回都掰碎了和靖王细细回禀。明礼听她们说这些有何用……他又不用奶孩子……

“侧妃睡下了?”崇仪逗了女儿,半晌不闻里头动响,冲着碧纱橱边伺候的晴雨问话。

“醒着呢……见天躺着,想睡也睡不着。”孟窅嘟着嘴说话,话音也怏怏的透着无力。

靖王往她的方向侧了侧身。心知月子里规矩多,把她闷坏了。他听出孟窅的沮丧,可一屋子女眷面前,他便是有宽慰的话语也不便出口。

“你好好养着。如今闷一些,是为来日里好。”

小谢氏满怀欣慰地点头,附和着又把月子里的讲究耳提面命一遍。

孟窅一声不吭,反正自己说什么都是错。

崇仪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向小谢氏告辞往勤本堂去。临出门前,却点名把齐姜叫走了。

稍晚,齐姜回来的时候,给孟窅带回一只扁长的嵌宝匣子。匣子一共三层,左右拉开后,露出盛着的各式九连环,金的、玉的、镶宝的……格式排列琳琅满目,都是宁王送来的。

若说这宁王真真是个玩家。各府送来的贺礼中,数宁王的最别出心裁。赤金打的文房四宝摆件、一箱子百花齐放的珠翠簪钗、另有,青纱罩的匣子大大小小十几组,里头是一组组场景各异的泥人儿,有王郎卧冰的、孟母断杼的……都是脍炙人口的寓言故事。这还不止,水银灌的打金斗小小子、沙子灯等等民间的大小玩件也成箱的送进来。

送礼来的刘硕还特特向靖王解释,宁王守着皇长孙不便前来,但礼单上一应物什都是宁王亲自过目的。他与宁王先后得了子嗣,眼下对靖王倒生出亲近的感觉。再者,靖王家是个女儿,而他有了儿子,狂喜过后,他心里还生出一种微妙的歉疚,仿佛是自己抢了靖王的福祉。

“这是宁王府送给小郡主的。王爷让侧妃先收着,等小郡主大了在玩耍。”

齐姜为靖王这番拙劣的借口,眼里沁着笑意。连日里,各府各处的贺礼流水般地送进来,宁王的贺礼不是最精贵的,说是好玩更贴切一些。靖王单独取出这份贺礼经她的手送过来,不过是寻个由头讨孟侧妃欢心。

孟窅果然眼睛一亮,人也精神起来。她好奇地伸手,取出匣子里的九连环挨个儿玩赏。一匣子都是精巧的工艺,轻易解不开,正是打发时间的好消遣。

各色九连环片刻铺了满床,齐姜摇摇头。

“主子还在月子里,这些费神的玩意儿也要适可而止。何况这些都是给小郡主准备的。”

她本性严谨,从不说玩笑话。孟窅被月子的大道理憋坏了,眼下好容易见着有趣的事物,听她的论调又是劝诫说教,不由一下会错了意。她一肚子的苦水无处诉说,正巧母亲看奶娘给臻儿喂奶去了,目下不在屋里。少了母亲的约束,囤积的怨气都向着齐姜而去。

“我本性顽劣,姑姑看不惯,大可寻了庄重的主子去服侍,也免得我跟前受累。”说着,把身子一扭,背对着齐姜独自拨弄着一把银白的鲁班锁。

齐姜被她一噎,也知道自己的话起了反作用。孟窅在气头上,她识趣地把话咽回去,只交代宜雨守在屋里。靖王还等着自己回去复命,方才她跟随靖王去取匣子,还未向靖王回禀孟侧妃的近况。

崇仪晓得孟窅必定喜欢那礼物,听齐姜回了话,更多地想问孟窅的饮食用药。

“主子这几日身上爽利多了,徐姑姑每日为主子按摩,也安排下药膳。孟夫人也盯得紧,主子每餐虽进得不多,补汤一次不落的。”

崇仪心下稍安,他清楚玉雪的习性。她虽然贪口腹之欲,食量却小。听说她把补汤都用了,想来当了娘,她也知道轻重了。

“玉雪年纪小,心性不定。孤将她托付于你,还望姑姑多加扶持。”

话里对齐姜十分尊重,他也明白,孟窅屋里只有齐姜能拿得住她。便是自己,往往被她撒娇一番就心软由着她胡闹了。

齐姜连忙躬身,口称惶恐。“这是奴婢的职责所在。”

“姑姑请起。”崇仪生得俊逸,声线也是温润清朗,素日御下多有怀柔。“王妃病势起伏,府里琐事扰得她无法悉心静养。待郡主大一些,就让侧妃协助王妃处理内务。她有些小性子,倒也能听劝,有齐姑姑从旁提点,本王亦可安心。”

齐姜心头突地一跳,才知道王爷对侧妃竟如此用心。她一时也感慨,这位主子真当好命,只怕来日更大的福分等着她。

“承蒙王爷器重,奴婢不敢懈怠。”齐姜心里有了底,说话又从容起来。俄而还把孟窅日常小事说与他听。

“侧妃爱干净,前儿要晴雨几个准备汤浴,被孟夫人训得哭了一回,这两日很是委屈。”

“胡闹!”崇仪听人说过月子里流泪对眼睛不好,心里又急了。“都是为她着想,哪来的委屈?你只回去要她好好养着,不许任性。”

齐姜领命,却是轻笑。靖王自己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倒叫她拿着鸡毛当令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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