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贯虹桥巧遇那天,椒兰苑请大夫的事,尹氏是知道的。那之后,她一直关注着孟侧妃的院子。那天午后,她开了妆奁重新梳妆,她有半块螺子黛,是在暄室当差时,花大价钱托内务府的同乡买的,没怎么舍得用。
宫里一切都有定制,她进府时不过带了两个包袱,李王妃就自己的份例里拨出给她。
“下个月就是中秋,绣房正是不可开交的时候。再有,府里侧妃怀着孩子,每月里都要做新的。”李岑安挽着温和的笑靥安抚,“我这里有几件裙子,不曾上过身。妹妹先穿着,莫要嫌弃。”
尹蓝秋也不吝惜膝盖,忙跪下去谢恩。“王妃厚爱,奴婢心里感激不尽。”李王妃的话听着软和体贴,可自己妾身未明的,除了感恩戴德地拜谢,还能怎样呢?
李岑安端坐着受了她的跪拜,又叫人扶她。
“快坐着,往后是一家子,不必见外。”她抿一口茶,想了想又对身边的林嬷嬷嘱咐。“拨两个绣娘出来给尹妹妹,虽说慢一些,先把款式花样看起来也好。孟妹妹的人不可挪动,她怀着孩子,眼下府里一切都要以王爷的子嗣为重。”
林嬷嬷答应了。
“中秋拜月神是大节日,不能为奴婢耽误娘娘的事儿。”尹蓝秋少不得惶恐推辞一番,打心里瞧不起王妃的做派。她不信堂堂亲王府邸还真缺两个绣娘,再说哪个屋里还没有一两个精通女红的。
竹醉取出一套杏红的织锦小袄,上头缠枝桃叶纹是她们一针一线绣的。这颜色喜庆,原本是备着过年时穿,如今正好用上。孟侧妃那身橘红绣金线石榴纹的窄袖小袄就极漂亮,满院子秋色里,她就是最娇艳的风景,看着叫人眼前一亮。
头面是王妃赐下的鎏金并蒂莲花式,她怕一对钗儿太重,只取了一支用。竹醉看得明白,给她上妆时,浅浅扑一层茉莉花粉,没有抹胭脂。多一分太显,妆容太妍丽,就露出痕迹来。
她描眉画眼,沏了香片含在口中漱过三遍,再上一层玫瑰色口脂。可她等到日薄西山,等到月上梢头,等到晚星明灭,雨花阁的门前凋零寂寞,仆从偶尔趋步走过时带起小风卷起落叶打个旋儿。
她们都以为,王爷即便不高兴了,总要传话叫她去自白一番才是。彼时,她还不知道靖王其实叫高斌穿了旨意,只是秦镜故意晾着。
第二天,她循例要赶早给王妃请安。一宿没合眼,她的精神也不好,眼下的乌青敷粉也盖不住。这一回,秦镜没有揽着她进门。
“王妃尚未起身,委屈娘子等一等。”
“应该的。”尹蓝秋低眉温婉,秦镜没有挪步的意思,竟是叫自己就等在廊下。她从前在暄室,还有茶房能避个风躲个雨呢!尹蓝秋心里咯噔一下,揣摩着秦镜是几个意思。
“高爷爷传了话下来,王爷钦点娘子为王妃侍疾。这些日子还要偏劳娘子。”秦镜恼她不争气。他不怕尹氏心思活动,就怕尹氏轻易认命不冒头。可你说花园里不着边际的一出算什么,到了连个响儿也没有,连在王爷面前挂个名的机会都没有!哦,不是没有,挂是挂上了,可你见不着人,不都是白瞎……白长了一张清秀的脸面。
“高公公来过?”尹蓝秋一愣。王爷这是何意?把自己和王妃化做一波了吗?
侍疾说得好听,也是实实在在的惩罚。王爷连问也不问,是孟侧妃嚼口舌了?
“昨儿就来了。”秦镜端着肩,抱歉地一笑。“怪奴才不好。这不,王妃还躺着,奴才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他朝屋里叹口气。
尹蓝秋脸上闪过难堪,只化作干巴巴地恭维:“公公忠心事主……”一颗心彻底地沉下去。
王妃的病不能见风,成日闷在屋子里。送汤送药的事,林嬷嬷从来不假他人之手。她多是陪着说会儿话。可王妃患的是头风,最伤精神。晌午说一会儿话,用过膳后看一卷书,就要歇晌。睡到未时三刻,日头微微偏西,林嬷嬷就会叫她起来。睡得多也要短精神,倘或夜里睡不好,反而不利于养身。
她被拘在昏黄的屋内,整日与恹恹的病人同处一室,也是长日无聊。她总想起在暄室的日子,时刻怕行差踏错,可不在御前当差时,几个小姐妹私语窃笑,时光过得极快。
后来,她开始给王妃读书,有时是一篇纪文,读起来还是个消遣;多数时是一卷佛经,冗长乏味,不知所云。
等王妃睡下,林嬷嬷会允许她在碧纱橱后歪着。可这样,再起来时就有些仓促。王妃睡得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惊醒过来,她匆忙起来也不能立马上去服侍,裙子皱了要换,头发散了得梳。她嫌麻烦,仗着自己年轻,索性就不歇了。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在王妃的床脚做针线;风和日丽的日子,她还能出门散一散,剪几支花回去给王妃插瓶。
她的差事当得不错,至少从林嬷嬷越来越认同的眼神里,她晓得她在王妃跟前算是站住了。
靖王一段日子不来,她心里不是不在意。她以为,自己安分在颐沁堂当差,王爷总要来探病王妃,届时能看见自己的好,改变对自己的印象。
这一日,金乌高挂,秋风送爽,罗星洲的水面上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她正在采一朵盛放的重瓣菊,那谪仙似的人蹬上贯虹桥,如天际踏入红尘闲步从容。
同一片晴空下,同一座虹桥下,不想今天遇上靖王。心底有一个声音嗤声讥笑,真的是意外嚒?!不,细想来,果然不是碰巧。贯虹桥北端桥头下,向右是王妃的东苑,向左就是椒兰苑。靖王或早或晚必要走一趟沃雪堂,她等得就是这一刻。
尹蓝秋提着广口柳枝篮,迎着那颀长身影,莲步轻移向前。那不甘心与王妃绑在一处,不甘心自此沉寂,总要再博一回。
那样温润的人轻易却不见他笑,前两日她偶然见过一回,是拨开云头的旭日,是雨过天晴的澄澈,那一眼叫人心如擂鼓。彼时,丫头们聚在游廊下好奇的探出头,交头接耳喁喁不休。游廊外的花丛里,孟侧妃明快的笑声仿佛清风拂动的银铃脆响,他护着她站在一丛十八学士前,指着小太监折花。孟氏说到开心处,眉飞色舞起来,满院子姹紫嫣红也不及她笑里一二分明媚,他就随之眉眼含笑,温情款款。
原来他也会笑,也有那样的如水柔肠。
“妾尹氏蓝秋见过王爷。”她在桥下蹲身袅袅娉婷拜下礼。
崇仪踏下最后一个台阶向左拐,稳健的步伐没有犹疑。
男人的无视狠狠剥下她的脸面,尹蓝秋满心委屈,提起嗓子追上去。她前驱两步,险些撞进高斌怀里。
“王爷!”她失态高喊,终于换来一次回首。然而接下来该说什么,她又无助了。“妾……妾来给王妃摘花。不想遇见爷……王妃这几日精神头不错,王爷得闲走一回。王妃见着王爷,自然就什么都好了。”
她边说边想边端详靖王的神色,话扯到王妃的病上,说起来就顺溜多了。她奉了王爷的旨意侍疾,说这个再没什么错处。
须臾,靖王仿佛点了点头,但平静的脸上无一丝变换,她没有看清。
“王妃若大安,孤记你一功。”天下哪有这许多巧遇,白月城长大的他更不相信这样。尹氏的手段太明显,不过是无所谓罢了。
“妾本分所在,不敢居功。”尹蓝秋心里着急,她想说的不是这些场面话,不冷不热的能有什么用。可今日之举已是投机取巧,不宜操之过急。
崇仪收回提起的脚步,低身叮咛。“不要惊扰侧妃。”
靖王忽然低下头来,把她笼在一小片阴影里,她不觉屏息凝神,盈眸秋水潾潾。待要剖开一颗沸腾的心,将满腔情意倾诉,却被他兜头淋下一盆冰水。每个字就像严冬挂在屋檐下的冰棱,猝不及防砸下来,就是一个血淋淋的坑洞。
崇仪抬步就走,他想着,尹氏不像个蠢笨的,这回把话挑明了说,她当会收敛。
上回玉雪哭得两眼通红,圆鼓鼓的肚子突兀隆在瘦小身板上,叫人触目心忧。她本就娇气,吃不得一丝半点苦,如今却为自己心里难过,这么想着,就有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无法回绝父王的赏赐,无力戳穿梁王的阴谋,闹得她伤心淌泪,也叫自己牵肠挂肚的不得安生
尹氏的小插曲未曾留下涟漪,崇仪仍旧往沃雪堂走。院子里静悄悄的,洒扫的丫头抱着笤帚在廊下躲懒,看见他跨进院门,急忙爬起来行礼。
玉雪心善,御下怀柔宽和,有些人就松散了。他侧目瞥一眼高斌,叫他看着办。
高斌头皮一紧,当下会意。等他进屋去,把徐图单独提到廊角说话。靖王进椒兰苑不需要提前通传,侧妃月份大了,太监传唱的声音不好听会惊着她。他才懒得戳穿这对小夫妻的情趣。
屋里头,宜雨一手拿着剪子,等孟窅收针,把线结藏好,帮她绞了多余的绣线。
孟窅性子跳脱,唯独女红上能让她静心,原是闺阁里极好的消遣。可从她有了身子,崇仪再不许她沾手剪子一类利器,这根绣花针也是好说歹说,撒娇耍泼才法外开恩换来的。
崇仪穿过花槅子进来,孟窅刚收起针线,两手捧着霁蓝绣海晏河清腰带展开,在自己腰间围了一圈。她如今月份渐深,那腾云金龙在她圆鼓鼓的肚腹间盘着,还留下一截空白不曾合拢。
孟窅不死心,换着角度比划。左右试过三四回,她就急了,一甩手把那腰带摔在床上,气呼呼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直恼火:“胖死了!丑死了!改明儿明礼就讨厌我了。”
崇仪一听这论调,暗道不好,紧两步上去捉住她的手,先是哄着笑:“哪里胖了?”
掌心里的小手柔弱无骨,前些日子叫她伤心损了精神,他反倒觉得这丫头瘦了不少,一只手就能把她一对手腕合握住。
“这样蹙眉撅嘴的,确实丑了点。”把人抱在怀里,崇仪不理会她愤愤的挣扎。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惯是好脾气地哄劝:“我偏喜欢丑的。”
宜雨看见靖王把小姐抱到腿上,立刻识趣悄悄往外退下去。王爷和小姐总要腻在一起,那架势恨不能长在一处,就没几回好好坐着的。她看得多了,如今有些麻木,不似刚来的那会儿,总羞得脸红心跳。
“你丑,你才丑呢!”孟窅跳起来拍他,但肚子太重了,没能跳成,索性挺起肚子顶他。这可是利器,崇仪不能挡不能躲,抄起她的腿弯,抱娃娃似的把人整个儿护在怀里。
她闹着,崇仪却觉着安心,眉眼里蕴着柔柔的笑意,凑上去亲亲她粉里透红的小脸。
“娘丑,爹也丑,这孩子可怎么好?”他把怀里的人儿调了个个儿,也不费力,只是要格外小心不碰到她的肚子。孟窅背靠在他胸前,他的手刚好罩住她圆隆的肚子。
“不生了、不生了,如今就嫌弃我们两个,还生她下来惹人嫌作甚。”
孟窅忍笑不住,也是做戏。刚要扭腰,旋即被他抱着稳住身子。她捂着脸假哭,等他再说些好听的话语来哄他。
崇仪被她一扭一蹭,一股子燥意漫开来。想着再过一月,需得小半年碰不得她身子,委实有些忍不得。鬼使神差的就解了她的裙子,不费什么功夫便入进去。
她身上也是滚烫,嘤嘤着凑上来。他的玉雪也渴望着自己。
事毕,孟窅浑身酸软,靠他抱着喝了一碗鸽子汤,又迷迷糊糊睡去。崇仪搂着人,严丝合缝地熨帖在怀里,一双手护着她隆起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