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平安刚吃完一张卷饼,继续向母亲卖乖。不论是熏鸡还是笋丝,只要经过母亲的手,都无比美味。和母亲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可以敞开了捡着喜欢的吃,而没有人提那些扫兴的规矩。
“自己动手,叫你阿娘安生吃饭。”崇仪出声,亲自动手给孟窅卷一张饼皮,包上松仁小肚和爽口的银芽丝。
平安瞄一眼父亲略显不悦的脸色,讪讪地答应。他认命地拾起自己的筷子。果然父王最喜欢的还是阿娘。
“阿爹”臻儿仗着父亲的偏爱,娇声问他。“我的呢!?”
吃过饭,孩子们围在毛毡上玩玩具。臻儿与阿满只差一岁,经常分享彼此的玩具。平安小一些,但他爱粘人,无论姐姐哥哥玩什么,他都巴巴地凑上去。
崇仪揽着孟窅在屋里踱步消食,一边和她提起梁王侧妃进宫的事。
“阿瑶与我生分了。”孟窅叹了口气,神情失落。胡瑶的请安折子先递到尚宫局司言之处,经方槐安之手才送到孟窅手中。
“阳平姑母重规矩,温成在她身边长大,也随了姑母的谨慎。”崇仪听出她的失意,轻轻拍她以示安慰。他们兄弟明争暗斗这些年,女眷间自然无法往来自如。最后两年里,除却年节在宫宴上粉饰的太平,妯娌们寻常已经不见面了。
“冬哥满月前,我专程让晴雨去请,结果她送来好些东西,人却不来。”分明晴雨回来时说,胡瑶是答应进宫的。
崇仪知道,是因为冬哥的满月并未大办。外面如今还在观望宫中的形势。
李王后刚被禁足,虽说是李岑安咎由自取,但宫中氛围还是为之低迷。内务省原本卯足劲在预备三皇子的满月宴,被李岑安在宣明殿一闹,连夜把催发的花木搬回花房。
孟窅挺轻松的,不用应酬来恭贺的命妇们,和家人高高兴兴地为冬哥祈福。除却孟家有诰命的女眷,只邀请了胡瑶和恪王的两位王妃。可惜胡瑶没有露面。
“梁王刚启程回江州,她一时抽不开身吧。”崇仪数着圈数,揽着她拐了个弯。宫人把软塌搬出来,让在孩子们玩耍的毛毡边。再走一圈,就扶她坐在软塌上看着孩子们游戏。
孟窅一惊,才知道梁王在年节里就独身一人返回封地,家眷子女悉数留在京城。是梁王主动请的旨,朝阳气得砸了他的书房。
崇仪哂然,微微摇首。梁王也并非孤身一人,他带走了最在意的那个。
“他带走了大嫂的骨灰。”这一走,想来此生不会再见。
宁王早就退出朝堂,听说如今醉心书画也不大出门。逆王身死后,家眷发往皇陵,朝廷内又清理了他的旧部余孽。
前两天,崇仪下旨改赐瑞州沐、遐二城为朝阳公主的封地,并将眉山在内的房州封地还归恪王。朝阳不服,现下还拒不接旨,并没有动身的意思。而新晋的恪王身负太尉要职,自然留在望京。崇仪将他的老丈人池逸改封房州州牧,帮他们夫妇回老家打理家产。
孟窅觉得梁王迟来的情深一文不值,梁王妃虽然死在逆王的刀下,但那会儿她早就病入膏肓,就是被狼心狗肺的梁王给气出一身病的。她不由更是担心胡瑶的处境,恨不能立时见到她。梁王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他突然出走,身为侧妃的胡瑶岂会全然无动于衷。
“过两日吧。”崇仪劝她,见孟窅面露不解,又解释道:“初五再让她进来。我想,她还会带一个人来见你。”
“我也好久不见琪哥儿。初五,让阿满也一起来吧。平安大概都还不记得琪哥儿了。”孟窅其实想明天就让胡瑶进宫来。
阿满听到母亲提起自己,立刻放下玩具看过去。他一边和姐姐弟弟玩,一边分心时不时看向母亲。今日他们有半天假,可父王还得会宣明殿处理政务。除了阿姐,他和弟弟都盼着父王起驾,不然阿娘都不得空陪他们。
“不是琪哥儿。和旻也留在望京。”崇仪又摇起头来。“大嫂走得突然,她那个父亲是也指望不上的,和旻的婚事就落在温成的肩上。”
丁宁死后,梁王往日的骄傲与张扬荡然无存。朝阳骂也骂了,劝也劝了,放下长姐的架子苦苦哀求,却丝毫走不进梁王的心。有些人,只有在失去后,才能体会她的重要。丁宁之于梁王便是如此。
崇仪不由庆幸,自己更早地明确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的软肋在何处。
孟窅似懂未懂,正在思量时,臻儿咋咋呼呼地追问起来。
“大姐姐过两天就来吗?她要成婚了吗?”她还没见识过婚礼,听说成婚时新娘子要戴凤冠披霞帔,不晓得与她的珠冠哪个更漂亮。
“小孩儿家家,你懂什么叫成婚吗?”孩子们也不玩了,纷纷围上来打听。
平安对成亲没有概念,但他不会放过任何与母亲亲近的机会。何况哥哥姐姐都不陪他玩了,他哪里还耐得住,急得手脚并用地爬到孟窅裙边。他插不上嘴,便挨着母亲的腿边靠着,心里也是得意的。
初五一早,胡瑶带着端宁郡主和儿子琪哥儿一同进宫。方槐安安排了暖轿,直接将人送进聿德门,里头早有人通传过消息,不必再等传唤就能进殿。
孟窅这一天醒得也早,崇仪因此笑话她。通常,崇仪起身时都会放轻手脚,或是哄着她再睡个回笼觉。这日,孟窅坚持和他一起更衣洗漱,还陪着他用完早膳。
“温成若知道自己来一趟让你愁得睡不好觉,恐怕不敢再进宫。”温成进宫倒成了她一桩心事似的,昨夜早早就歇下,早晨也不赖床了。
孟窅也觉得失态,可实在是许久未见好友,也顾不上被崇仪取笑。
胡瑶头一回走进聿德殿,一边移步,一边暗自猜测,有多少陈设还留着宁王一家的影子。她的外祖母厌恶小周氏,也不待见她的孩子。宁王住在聿德殿的期间,胡家愣是一次也不曾踏足,因此无从比较。
孟窅已经不耐烦在屋里坐等,抱着冬哥从暖阁里迎出来。
“阿瑶。”她一眼瞧出胡瑶的消瘦,但周身气度依旧。阳平翁主在胡瑶的婚事上虽有失算,但她确实将胡瑶培养成一名出色的贵女。
胡瑶趋步迎上去,牵起姐妹的手浅浅一笑,四目相视尽在不言中。
白白胖胖的冬哥最近正与乳母斗智斗勇。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孩子突然有了吃手的坏习惯,乳母才差开眼,他就把小手往嘴里放。他不是吮手指,而是把肉肉的小手握成拳头,整个儿往小嘴里怼。
乳母告诉孟窅,孟窅还不信,因为冬哥在她身边从不吃手。他趴在母亲怀里时,会享受得眯起眼,咿咿呀呀地抓住母亲递过来的手指,却并不往嘴里送。
胡瑶伸手抱过冬哥,小小的襁褓落在怀里也勾起她心底被遗忘许久的柔软。她看着又窜高不少的儿子,不由感慨。“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
孟窅向琪哥儿招招手,把孩子拉倒跟前打量。“眉眼都像你阿娘。上回见你时还和阿满差不多的个子,如今可高出不少。”
孟窅心想,还好孩子长得像阿瑶。若是随了梁王的长相,她看着都心里膈应,还会惹阿瑶难过。她怜爱地拍拍琪哥儿的肩头。她其实想摸摸孩子的发心,但阿满有时会提醒她,不能揉男子汉的脑袋。
“瘦了些,怎么只长个子不长肉。可别学你平安弟弟挑嘴,长身体的时候什么菜都要吃一些。”
琪哥儿一脸警惕地盯着对浑身散发着善意的姝元夫人,片刻后孩子的眼神才有了温度。
“我记得您。”他转头看到阿满和臻儿,还有跟屁虫平安。上回见面时,平安还不大会走路,摇摇摆摆地像只蹒跚的鸭子,如今已经走得很稳。
孟窅便推他去和儿子们一起玩,又让臻儿来招待和旻。她也好定心与胡瑶说会儿话。
冬哥不怕生,被胡瑶抱着也不闹,正悄悄往嘴里送拳头。孟窅头一回见证儿子奇怪的举动,忙拉住他。“这孩子怎么馋得啃起手来,弄脏了干娘的裙子,我可要打你的小屁股。”
冬哥仿佛听懂了,举着一双小拳头乖乖躺在胡瑶怀里,眼睛却跟着孟窅转动。
胡瑶疼爱地搂紧襁褓。“不怕,你娘才舍不得。”
两人逗着孩子,谁也没有问起对方的近况。胡瑶觉得无须问,孟窅住在聿德殿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孟窅心有顾虑不敢问,怕触及她的伤心事。
过了一会儿,胡瑶把给孩子准备的小老虎帽子摆出来。
“虎头帽是我带着和旻一起做的,老虎眼睛是和旻的针线;还有那个瓜瓞绵延的荷包,也是她孝敬你的。”
孟窅刚才也看见和旻了,孩子瘦得颧骨都有些突显,与臻儿说话时笑得有些勉强。
“我如今就带她住在我的院子里,就近照看。”丁宁将孩子托付给她,她也真心心疼和旻。胡瑶解释道。“这次急着进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你这话可见与我见外了!”孟窅心说,一点也看不出她的急切,之前还请不来呢!
“你别冤枉人,我可是第一个就想起找你。”胡瑶被她埋怨一句,反而轻松起来。“事情求到你这里,我便预备撒手不管的。”
孟窅这才高兴起来,催着她问。“你只管说。”
胡瑶暗叹,如此神采飞扬的孟窅身后全赖新君给她的底气。真是人各有命。
“和旻是个好孩子。她的母妃走得仓促,梁王如今也不管事,我不忍心耽误孩子。”丁宁当初已经在为和旻相看人家,被梁王气病后才搁置下来。如今国丧再加上生母过世,和旻自己不在意,可她以为等出服再看人家就迟了。
孟窅听她提起梁王时没有丝毫难过,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还好吗?”
胡瑶停顿了一会儿,俄而自嘲一笑。“挺好,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被你这一问,我才发觉现在的日子竟比从前轻快许多。”
丁宁殉节、周丽华伏诛,最后只有她留在梁王左右,可梁王不再是从前的梁王,她也不再是从前的胡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