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正孝跟着孟窅回府,马不停蹄地一头扎进膳房里。他料想,孟侧妃身子贵重,回府后的头一顿,王爷必要陪同的。这一位如今口味特别,府里只有他知道,因此早早摆开架势张罗起来。
“把车上的竹筐写下来,菜洗干净,只掐最嫩的尖芽儿。水要烧滚,用内府送来的泉水。”汤正孝一头调动人手从车上卸货,一边回头看灶头上罗列的食材,正好瞧见一拨新鲜紫红色的阳荷。“把那个去了外衣细切后备着,回头我亲手来调酱料。”
午膳的菜品简单清淡,有孟窅点的松茸蒸燕菜和蝴蝶萝卜片。有归山带回来的野味,蒸槐花和汆椿芽,是孟窅眼下喜欢的鲜爽吃口。但王爷的膳食单子自来有定制,总不能为侧妃委屈主子,他又切了一盘雪梨野鸭片,炒一盘捶虾,炖一个冬瓜盅,其余的就按单子上的上一部分也就齐活了。他倒是留了个心眼,嘱咐二厨熊平。
“浓油肥腻的、鱼鲜之类就免了。”怀喜的妇人多有害口,万一当着王爷的面作呕,王爷不喜是小,只怕还要责怪膳房办事不利。
熊平一点就通,转身抓着小徒弟去清点菜品。今儿东苑点的是酱炸鱼脯,这个就不能上。他得再看一眼,可不能惹事。
底下人送膳来的时候,崇仪还搂着人舍不得放手,索性抱着她一同落座。一上手,还是发现小侧妃轻了,腰间也不如从前柔软。
孟窅正恨不能时刻巴着他,也不顾那点儿羞意。她看一眼桌上的摆盘,宜雨自然会意,影青梅花小碗里累着茶褐色的酱萝卜就被放在她面前。
待她连着吃了三筷子,还要再伸手,崇仪都忍不住拧眉。
“只吃这个不行。”说着,自己动手给她夹了一片野鸭片。徐图传话回来说过,她胃口不开,稍早的时候连日不曾正经用饭。如今也看她尽是盯着酱萝卜配白饭吃,才把她拦下,又叫人盛冬瓜盅给她。“这也是你爱吃的。”
孟窅抿抿嘴,不想拂他的好意。所幸那鸭肉薄薄一片,夹在炖得酥软的梨肉片里,正好解腻。
“你也吃。”礼尚往来,她舀一勺松菌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崇仪不急着吃,只先顾着拿眼看她,只见她启口很秀气地咬下一角,婴儿巴掌大的一片肉分了三四口配着饭才吃完。身边,她的大丫头又给她夹一筷子椿芽,尽是些素的,冬瓜盅里也只挑着香菇和冬瓜球下筷子。
她虽嫁过来不久,崇仪时常抽空陪她用膳。她一向是馋什么吃什么,不掩饰喜恶,更不因吃相好坏刻意回避。他从前便喜欢她的不矫作,自从她嫁给自己,更一心想护着她随心所愿。可眼下也是无奈,他多少听说过,妇人怀喜时多有害口作呕,想着还是孩子叫她吃苦了。
高斌心里那叫一个着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人在外面,三爷牵肠挂肚,饮食不香;人回来了,三爷忙着照顾人,索性不吃了。好在没多久,老天爷就听见了他的心声。
“你别只看我。自己怎么不吃呢?”孟窅指着离她最远的那盘捶虾,高斌眼疾手快地抄起一勺稳稳地落在崇仪的碟子里。
吃过饭,崇仪扶着人在廊下散步,阶下的仙客来开得招摇。四月的小风拂面轻柔,悄声卷起一阵香风。孟窅被他小心翼翼扶着腰,咯咯直笑:
“你不用这样,我也不是瓷娃娃。”可心里一片酥软,看着崇仪的眼神里柔得能溢出水来。
可不就是个娃娃,如今肚子里还装着他们俩的小娃娃。
“我只盼着你平平安安的,你也听话。”
孟窅点头如捣蒜,就怕他不信似的。“我都听你你的,下次再也不出门乱跑了。”
“还有下回?!”崇仪扬起话尾,孟窅的心就跟着漏一拍。这丫头也是心大,再不替她收收心,还要做出什么叫人心惊胆战的事来!
“没有了、没有了!以后都不敢了。”这回换她去挽着崇仪不放手。
崇仪正经拉着脸。“就罚你禁足三个月,没有我的同意,不许出府。”三个月后,这胎也就坐稳了。
两人信步走在游廊里,面东的葫芦洞门那头远远走来一行人。高斌眼尖,在崇仪背后探头撩一眼。
“是王妃屋里的林嬷嬷。”
林氏端着笑脸上前,先给崇仪行礼,又问候孟窅安好。
“可把侧妃盼回来了。咱们王妃天天挂心,这些天都病倒了,今儿早上刚起身险些栽倒,只是不敢惊动府里。”她低眉叹息,强打着笑脸,却是对着崇仪说话,“侧妃身上也不好,怕再过了病气,晌午才不敢相见。其实,王妃早早备下了给侧妃的赏赐,这会儿想着侧妃想必也收拾妥当了,就命老奴赶紧送过来。”
“王妃姐姐没事吧?”孟窅一惊。她有让齐姑姑去东苑代为请安,却还没来得及听齐姑姑回话。依着林嬷嬷的说法,就是她的失礼,说一句不敬主母也是可以的。“劳王妃惦念我,我已经好了,一会儿去探望她。”
林氏也不敢太过,忙劝着孟窅打消这年头。王妃的病况轻重是一说,她有心替王妃在王爷心里营造一个识大体的贤妇印象,可若把事情闹开,真叫孟侧妃去请罪,外头人不免又要传说东苑嫡王妃不体谅了。
“万不该劳动侧妃,只要侧妃身上好了,咱们王妃听着也轻快些。如今天气虽不炎热,日头下走来走去的总是晒人。王妃体恤侧妃,侧妃莫要顾虑,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还待再说,却看见崇仪脸上一沉,急忙打住,紧张得不自觉地端着手。
崇仪确实不喜,这老妇明里暗里说玉雪身子不好,正是戳他心窝子的话。这情形都不必他,高斌走出来为主分忧。虽是一样端着笑,却是从容笃定。
“劳林嬷嬷亲自走一趟。东西交给老奴就好,王爷也搬了不少东西过来,正好一同入库。”
林氏的脸皮就是一抽,又不敢推着不给。虽然,高斌的年纪给她做儿子都行,可那是王爷贴身服侍的人物,王妃也开罪不起,她也不能拆王妃的台子。但要她眼见着王爷的内侍替孟氏出面打点,仿佛她们才是一家子,自家小姐倒像是个外人,叫她怎么咽的下那口气。
“回去让王妃静心调养,西苑的事,自有本王看顾。”
林氏再想还转,在崇仪洞悉一切的眼神下也说不出口,只把头埋下去,掩饰眼底的不甘心。
“嬷嬷辛苦,老奴送您出去。”高斌又站出来做人情,一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敢劳烦高总管。总管忙着,奴婢自个儿回去。”林氏摆手示意他留步,二人客气地谦让几个来回,到底是高斌口舌伶俐,引着人走出去。林嬷嬷跟着他,一步不敢耽搁。
崇仪扶着人往回走,低头对上孟窅不解的眼神。
“王妃姐姐病了,我就该去探望的。”
“你有这份心是好事,可王妃让人传话,就是不叫你来回走动的意思。她正病着,你过去看她,还要起身陪坐,更不利于休养。”崇仪心叹道,玉雪是直心肠的孩子,听不懂林氏的含沙射影,倒也不好解释得太直白,再带歪了她。
孟窅点点头,接受了他的说法。“那我等王妃姐姐好了,再去赔罪。我刚才还让齐姑姑送了归山的蜜桔去,病中口苦,吃那个刚好。”
崇仪捏捏她的小手,折身往屋里走,两个小丫头打起门上的竹帘子。
跨门的时候,孟窅不经意回头追着林嬷嬷的背影看一眼,远远地还瞧见她仿佛缩着肩,趋步紧跟着高斌。看着看着,忽然掩嘴笑出声儿来。
“走路不看脚下。”崇仪牵着她,不叫她再看。“看什么呢?”
孟窅抬手指给他看,洞门里林嬷嬷和高斌的身形愈行愈远。
“我看林嬷嬷很怕高斌的样子。”她眉眼儿一飞,凑近崇仪身边神秘兮兮地悄声说:“是不是因为高斌是你身边最得用的人?”
“淘气。”崇仪见惯了拜高踩低的做派,就像父王身边的翁守贵,朝中多少大员见着他,一样弯腰作揖。
孟窅起了兴致,追着不放。“你不说,我也知道。先前在庄子上,阿琢对高斌也很客气。齐姑姑还特意指点我,不可直呼其名。”
都是人情世故上的常事,温成和齐姜能点拨她,确是好事。崇仪未置可否,又见她缠上来,握着嘴在他耳边窃窃地笑。
“俗话说,小鬼难缠,是不是说的就是这个?那我之前对高斌不客气,是不是已经得罪他了?我也不像阿琢出手阔绰,也不能投其所好……”说着,又不安地皱起脸来,倒真有些怕了。
崇仪听着发笑,点着她心道,真是个宝贝!
“这是和我哭穷!堂堂靖王侧妃竟然拿不出银子去打赏下人。”他畅快地笑一场,全然没放在心上。
孟窅也知道自己被笑话了,不依地磨人。崇仪不叫她胡乱动作,怕她一不小心掉下去。
“爷,东西都交给齐姑姑归库。”高斌倒是腿脚快,这会儿功夫已经送走了林氏,低着头进来复命,却不想正撞进一场官司里。三爷在沃雪堂不讲究规矩,他如今也不敢随便抬头,怕看见伤眼睛的场面。
崇仪只见着他一个半后脑勺,兀自又是一乐。“你跟着本王有十年了。”
“蒙王爷爱重,十年四个月。”高斌摸不清他这话的意思,愈发仔细。
崇仪若有所思。“府里数你年资最长久,多少事,王妃也要听你一二句。”
孟窅听出弦外之音来,急着拽他的袖子。她们俩之间说话,不过是闺房私话,明礼要是当真去责问高斌,岂不是说她是背后饶舌的小人,自己可就丢人了。
高斌更是心头一惊。他虽收着徒子徒孙,府里多少人捧着,可他可他最是警醒,素来摆得正自己的位子。做奴才的最忌讳得意忘形,他又岂敢拿大。
“都是主子赏奴才的脸面,奴才不敢僭越。”
“本王相信你能守住本分。”崇仪自认还有认人之明,不过玉雪一番话提醒了他。“院里的人事须得上心,主子们年轻不细致的地方,你来周全。侧妃如今不同往常,你要愈加精心。只要侧妃好,孤另外赏你。”
高斌忙撩起袍子跪下,感恩戴德地表态。
“主子用得着奴才,就是奴才的荣幸,不敢不尽心。”话出口,他却是一头雾水。三爷忽然提起这个话,必是有人说了什么。屋里只有孟侧妃一个,可他自认在孟窅跟前也是有香火情的。细细回想最近可曾有哪里慢待了这位主子……不能啊,王爷心尖尖上的人!偏他心眼也多,把自己摘除在外,立时又联想起其他人。不是他,那必是底下不长眼的小子给他惹的祸,回头找出是谁,看你高爷爷不剥他一层皮!
上头的孟窅也急了,气得斜里瞪崇仪多事,不依地推他。真是冤家,平白给她招揽仇恨呢!
“高总管快起来,王爷随口一说罢了,以后还仰仗总管呢。”
可高斌哪里敢接,迭声告饶,嘴里只称不敢,恨不能把自己放在泥地里,高高捧起这位主子来,心里又是怕又是恨。
到底崇仪看不过去,径自笑着把高斌打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