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斌没有立时下山,与后来一步的齐姜细细交接后,单独把徒弟拎去廊角说话。
“多余的话不说,你只长十二个心眼给我把人看好了。大人要紧,孩子更不能闪失!”三爷今年二十有三,寻常公子家到这个年纪,孩子都该上学了。王爷与王妃不亲近,性子又冷,他多少年看着,心急之余还有心疼!
再者,王室子嗣凋敝非吉兆。好在上头有个体弱的宁王,梁王妃虽然生过,也只是个郡主。可也因此,孟侧妃有喜就成了宗室的大事。若是有幸得一位王子,可不就是王长孙。真要如此,孟侧妃就是他高斌的祖宗!
“师傅放心,我把眼珠子按在孟妃身上,不叫孟妃少一根头发丝儿。”王爷跟前大把奴才里,他能出门跑差事,全靠高斌的提点。徐图未必看得深远,只知道领他的情,把差事办好,不说给师傅长脸,能在王爷跟前挂了名号在,最终还是自己得好处。
高斌呸一声,骂他油嘴滑舌。“你不嫌恶心,洒家还怕你惊着孟主子!”这就改口,把人供起来了。最终交代他每日两回回城复命,屋里的事还是听齐姜的调遣。心道,孟主子虽说明日就回,他不懂医术,端看她脸色也觉得不妥。她年轻不懂事,自己可不能让她胡来。与其贸然下山,还是遵照陶翁的意思,养好了稳妥了再说。
他不敢耽搁,回城直接找上兵部衙门。梁王初时就奇怪,眼下见高斌从外头进来,顺口就关心一句。
“正事要紧。”崇仪在座上拱手,一板一眼谢过。高斌进门时,崇仪先留心过他的神色,见他还知道洗把脸才来,想来玉雪眼下没有大碍。
梁王碰了个软钉子,指着崇仪笑骂:“这话显得生分,我们兄弟间有什么话不方便说的?”到底不再做深究,大手一挥。“今天就到这里罢,各自拟了条陈,明日递上来再看。”
左右今日不过是提个纲领,日后才是真章。当今沿祖制分封藩王,却迟迟没有就藩的明旨。各州换防皆由兵部牵头,只因靖王领着景州,不好撇开他罢了。
崇仪最后告辞出门,上了自家的马车,先叫高斌来回话。
“奴才怕反复劳动反而对胎相不好,就自作主张叫侧妃留在山上静养。”高斌跪在行驶地车厢里叩首请罪。
“你安排得对。” 崇仪摆手,只是心里牵挂,沉吟良久还是让高斌明天再跑一趟。事发突然,山上她未必住得惯,还有外边的吃食不知道合不合她的口味,还有许多事要安排。当前还有一件要紧的,给宫里的淑妃报信。
消息递进蒹葭殿不久,淑妃亲自往暄堂回禀大王,至此白月城里外都议论起靖王府的喜事来。梁王当天也得了消息,只冷笑一声。
“这个老三,明明是好事,偏要遮遮掩掩的。”心道,老三这是防着他,一心只想在父王跟前出彩。
梁王妃知道的也不迟,她想的更多。老三的侧妃在梁王侧妃的山庄里诊出喜脉,这事怎么听怎么不寻常……万一孟氏身边有什么岔子,那是靖王府头一个孩子,没得连累梁王无法向弟弟交代。她想了想,还是让自己屋里的大丫头翠筱出城跑一趟。
不提翠筱带着丁宁的嘱托与胡瑶说了什么,山庄上下因为孟窅的低烧反复不退,已是内外焦灼。
孟窅夜里睡不好,阖上眼就看见崇仪失望的眼神,一宿一宿地在枕上辗转。因为不敢给她用药,只日常熬着姜汤给她喝。老郎中被重金留在庄子里,眼下一时不愁,可长久不回去,到底不方便。于是也是想尽办法,不能用药,就靠食补。这个也不难,山庄里什么都有,葱白白菜都有下火去热的功效,冬瓜和葡萄还能利尿。胡瑶便吩咐厨房换着法子给她做。
白日里有胡瑶陪她闲聊家常还好,入夜齐姜守着她,自然晓得她睡不安稳。病人就怕吃不好睡不香,要是胃口开了,夜里再能休息得好,什么病痛自然就散了。
屋里,孟窅红着眼睛央齐姜,不要叫靖王晓得她一直不好。
“我睡一会儿就好。他外头事忙,别让他分心。”她恨自己身子不中用,时日拖得越久,明礼肯定越是生气。胡思乱想的时候,就怕明礼会不会不叫她回家了……
“好,都听你的。我看你今儿的面色比昨天好些,想来再躺一两天就好了。”
胡瑶迁就着哄她躺下,冲齐姜使了个眼色,叫她跟着出来。
“这样不行,还是请太医再来看一看。”
齐姜点头。“劳胡侧妃费心。我们主子这是头一回,心里着慌。其实没什么,放宽心自然就好了。”
“也是我不懂,偏要拉她出门来。”胡瑶不免自责。王妃特意遣身边的翠筱来,名为探望,实则是对她不满。王妃的担心,她何尝不懂,眼下只盼着阿窅早日安稳。
不等胡瑶派人去太医院,晌午过后,宫里淑妃派出的车队抵达山庄。领事的是个熟人,蒹葭殿典仪女官杜氏虞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春光正好时。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一束束光线,山风拂过时,光束断断续续地不住摇曳。
胡瑶亲自接待了她。她们曾一同留宫待诏,也因孟窅的关系有过数面之缘。胡瑶更听说,杜虞晗能留在蒹葭殿,是因为孟窅的关系。
“淑妃娘娘安好?”
杜虞晗福礼谢过。“娘娘都好,听说孟侧妃有了身孕,高兴极了,大王也高兴。听说孟侧妃如今在贵庄调养,让奴婢来看看。”又指着身后陆陆续续的马车,都是大王和淑妃赐下的补品。娘娘原本说是不急,等孟姐姐回京再送进靖王府的,可大王说一不二,听说脉象不是很稳,急燎燎就要赐药。又说等孟姐姐平稳回京,还要再赏。
胡瑶也没想能瞒过谁,可听她提起大王,肩头还是一沉。
“你来得正好,陪她说说话,京里有什么新鲜事儿也给我们说说。人一开心,什么病都好了。”
杜虞晗疑惑偏头,听这意思,孟姐姐病得不轻?
两人一路走进内堂,孟窅正躺在贵妃榻上养神。怕把弱了精气神,老郎中建议不要叫她一直睡在床上,用过午膳也扶着起来走一走,也是松动筋骨活络血行的意思。下午就靠在贵妃榻上,胡瑶陪着她闲话家常,有时也可以看一刻钟的书。
杜虞晗进屋时,她阖着眼皮假寐,窗外的光辉洒在她面上,她的皮肤好像吸收了漂浮的光点,透着耀眼的光华。杜虞晗一时不敢惊动,只悄悄拿眼去看榻边守着的齐姜。
“主子,宫里来人了。”齐姜知道她没有睡熟,轻声细语唤她。
“孟姐姐,是我。”杜虞晗也学样悄声说话,见孟窅睁开眼来,才放开了心,欢喜恭贺道:“孟姐姐大喜。淑妃娘娘得了消息,高兴得不得了。”
“你怎么来了?”孟窅有些迷糊,还是招手让她近前来。
胡瑶让人另外搬来两张绣墩,挨着贵妃榻边放了。
“淑妃娘娘替你高兴,拍了女官来探望。你倒好,和人装糊涂呢!”她轻松地取笑。
杜虞晗掩嘴一笑,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橙红绣白玉兰的荷包。“娘娘亲手交给我的,说是高僧开过光的宝贝,可以安神凝气,对孟姐姐的身子好。”
她把石榴石的十八子手串小心放倒孟窅摊开的手心里。“娘娘说了,您宽心调养,王爷很快就来接您回府。”
“真的?”孟窅的眼底就像暗夜里点亮的灯火,捉着她殷切求证。她在屋里静养,衣裙简单素雅,石榴石深沉的红色像是裙上开出的一朵浓艳的花儿,让风景鲜活起来,叫人看得欢喜。
胡瑶和齐姜相视一笑,这话可不就是孟窅想听的,一时都感佩淑妃的用心,到底是姑侄贴着心呢!
胡瑶捡起白绢绣孔雀的漆柄团扇,轻轻给她送风。“这回可安心了?这两天红眼睛哭鼻子的,尽折腾齐姑姑和我。羞也不羞人?”
孟窅自觉无颜,扯着胡瑶的裙摆。“是我不好。我也不想的嘛……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胡瑶用扇子拍开她撒娇的小手,嗔怪着瞪她一眼。她从前也听过家里老人说,妇人孕中多思,如今看阿窅才道所言非虚。
荼白端上两个碧玉小碗,盛着湃过的酸梅汤。一碗是胡瑶的,一碗是给客人杜虞晗的。她察觉屋里与先前不同,有心讨众人欢心,对着孟窅嗤嗤一笑。
“这是冰的,可不能给您吃。”说着,还作势把托盘往自己怀里藏一藏。后来又有人端来庄子上采摘的瓜果。荼白将托盘转手交出去,接过胡瑶手里的扇子,给两人扇风。
齐姜怕她眼馋,剥了个蜜桔喂她。
“这个给你。”孟窅拈着石榴石手串,想了想塞进胡瑶的手里。
胡瑶哪里肯收,摆手推拒。“多少眼睛看着,娘娘才给你的,你就甩手丢开。还不收好了!”心里对孟窅行事大手大脚却是无奈得很。高僧开光的法宝,明显是淑妃对她的一片心意,她说给就给,也不怕宫里娘娘生气。
“这有什么?我和你要好,有好东西自然和你分享。”孟窅环顾屋内,都是自家人,不觉有什么顾虑。“你辛苦照顾我,收了也是应该的。等我好了,当面去谢姑母。”后面那句是对着杜虞晗说的。
杜虞晗能说什么,愣了一愣,接口道:“娘娘就等着您去呢。”
外间人来人往的,是下人还在搬运虞晗带来的箱笼。一时胡瑶和杜虞晗都低头喝着酸梅汤,孟窅羡慕地嚼着一瓣桔子,状若无事地探头看一眼,就嫌外头吵杂。
“快叫他们别搬了。我再住两日就回去,进进出出的也是麻烦。”
胡瑶抿着嘴咽下甘甜的酸梅汤,悠悠品味过才不疾不徐地说:“到时候再搬出去,也不叫你出力。”
“是啊,有事丫鬟服其劳。孟姐姐只要安安稳稳的坐着就好。”杜虞晗深以为是,点着头附和胡瑶,把孟窅噎得无言以对。
“果然是宫里出来的‘姑姑’,说话行事都不一样了。”她努努嘴,又吃了一瓣桔子,叫宜雨打水洗手,撩着盆里的温水,只对宜雨一个人装模作样地埋怨:“都是坏人,明知我不能吃酸梅汤,偏拿来我面前叫人眼馋,存心怄我呢!”
“胡侧妃才刚还给您打扇子呢!”宜雨实心眼,倒替胡瑶抱屈,手上一边从粉青罐子里抠出茉莉香膏替她在手上抹匀。
孟窅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地觑了眼胡瑶。杜虞晗看两人稀松平常地玩笑,握着嘴直乐,也拿起手边一柄彩蝶穿花的竹骨扇子凑趣。
“哪敢气您呢!回头娘娘知道,可要打我的板子的!”团扇慢摇,扇面上的甜香随着微风一阵阵送来。
“偏你作妖!”孟窅伸出水葱似的纤指点她。“我也不敢叫娘娘跟前的典仪女官服侍,没得叫人说我轻狂,快打住吧!”
三人这才收了玩笑,重新叫人上茶来,给孟窅的是一碗槐花蜜调的温水。
“可惜我不好出门,看不见院子里的奇石秀水。”
胡瑶生怕勾起她的玩心,谦虚道:“左不过三进的院子,哪里有奇石秀水?天下园林再美,还能越得过白月城?不过是后院里接了一脉汤泉,可眼下季节也不对。待来年,我再带你来。”
孟窅不信,也体谅她的苦心,只推了虞晗一把。
“你去吧,叫阿琢陪你在园子里走走,都和我一起拘在屋子里多无趣。”
杜虞晗放下茶碗,立起来婉谢,口称不敢。
“又说傻话!虞晗是奉了娘娘的旨意来探望的,这时候撇下你去逛园子,你叫别人怎么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