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仪不觉失笑,嗤一声,积郁的怒气和力道霎时随之散去。他捉着孟窅的小手,翻开她细嫩的掌心,将羊脂般的温润贴在自己一边面颊上。
孟窅好脾气地任他摆布。两人挨得近,她靠着崇仪,明显地感觉到他放松了气力。她悄悄舒了口气,怜惜地抚过他的面颊,抹去他眉梢残留的秋意。
“好!就依你。”崇仪阖上双眸,唇角微微翘起,玩味地。“他不肯出入朝堂,就让他做这个太子太傅。”
孟窅一惊,抬手拍他。“胡说什么呢!”
她再不懂事,也知道太子之位关系国本。否则,梁王和宁王乌鸡眼似的斗了许多年,难道只为了争一口气嚒。
崇仪笑她大惊小怪,锁着她的双眸理所当然地反问。“我既践祚,将来这天下必然留给我们的孩子。不是阿满,还有平安。”
他侧过身,小心翼翼地覆在她的肚子上,轻松地开起玩笑来。“不然,问问这个小的。”
孟窅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没好气地剜他一眼。“越说越不像样了!”
她拍开他的手,气呼呼地挪动笨重的身体。她如今坐不住站不住,躺着也时不时就要翻动一下。尤其平躺时,孩子压得她透不过气来。陪他躺了一会儿,她就觉得腰里隐隐泛酸,再被他的话一吓唬,整颗心都乱了。
崇仪观她脸色微变,不好再玩笑。他扶着孟窅慢慢坐起来,仔细地托着她吃力的腰,口中柔声安抚。“别动气,我随口一说罢了。”
“这是能随口玩笑说的嘛……”孟窅还是沉着脸,气了一会儿又觉得委屈。她推开崇仪,往榻边慢慢挪动。
崇仪只得赔着小心,拉过靠里的垫子摞起来,帮她坐得舒服些。
“好,是我冒失了。”他放下身段一昧地哄,说着说着,他忽然失笑。“不过一句玩笑话,你也来和我置气,不顾自己的身体了?”
高斌蹑手蹑脚地往回退,缩着肩把自己团做一个球,藏回帘幔后。刚才荣王妃突然惊呼,他怕出事,只有悄悄跑进来打探。主子不传唤,他只敢在帘幔后竖起两只耳朵站桩子。
他悄不做声地站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太子在说话。说的什么听不真切,可那语调比春风还轻柔,仿佛刚才满面阴沉冲进屋的另有他人。荣主子是真有本事,三言两语就把生气的太子哄好了。就凭这点,高斌不得不佩服荣主子。他想了想,决定就在原地占着。万一一会儿用得上他呢……
屏风后,崇仪重新哄得佳人舒展眉头。他挠挠孟窅的手心,无条件的举手投降。“如今敢对我甩脸子的,天下唯你一人。”
孟窅顿觉羞赧,飞快回嘴。“我哪敢给你脸色看。你是说你的宝贝女儿吧!”
“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崇仪趁机拉起她的手,在她掌心轻啄一口。“你这辈子都得陪着我,逃不掉的。”
孟窅就像被喂了一口蜜糖,嘴角不由翘起来,佯怒的面具轻易碎裂。
此时气氛恰好,情意正浓。崇仪心意微动,脱口而出。
“明天去宣明殿吧。孩子们都安顿好了,也该多陪陪我。”
半是撒娇半是幽怨的话从他口中道出,勾得人不由心颤。话里的缠绵情意又似暖风拂过心湖,带起层层涟漪。孟窅的眸中泛起盈盈水光,凝望着他欲语还休。
反倒是崇仪一派坦荡。话说出口,他索性放开心底的别扭步步紧逼。
“如何?明日移步宣明殿可好?”
“才来多久,孩子们还不习惯呢!而且,那也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孟窅红着脸,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快别糊弄我了!还没除服呢,外头知道会说闲话的。”
再说,他每晚都回来就寝。早膳和晚膳也都在聿德殿一起用,哪里就差一顿午饭的功夫。
适才心念浮动,他未经深思就开了口。经她一说,崇仪也知道这个提议有欠妥当,虽则心中失望,也只有很快打消念头。
“孩子越大,反倒越叫你挂心。我只有往后排的份。”崇仪不由感慨,一边替她揉着腰间,一边作出委屈的表情。“等这个小的出生,荣主子眼里越发没有我的位子了。”
孟窅听了哭笑不得,明知道他只是做戏,还是好生安慰。“孩子都会长大,将来还不是咱们两个凑合着过日子?你也说,女儿早晚是别人家的。阿满他们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家。等到那时候,你可别嫌我成日歪缠。”
孟窅说话一贯平铺直叙,与崇仪常见风雅文士大相径庭。可偏偏这番仿若老夫老妻般家常,却触动着他的心房。崇仪回想两人成婚至今六七年的光阴,玉雪的性情依然仿若初见。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孟窅才提醒他。
“快起来把衣服换了。我再让人端一碗梨汤来。”刚才他气冲冲地推门进来,朝服也没来得及换下。这衣服绣样错杂繁复,为了让衣物看起来挺括威仪,宫人反复上浆熨烫,其实穿在身上束缚得人手脚都不自在。躺着也不舒服,上头的金线蹭得她的脸都疼了。
崇仪也觉得这身衣服不舒服,于是高声唤人进来服侍更衣。
高斌回应得极快。衣服早就准备下了。其实,太子平时很讲究,每逢出入必会更换衣物。大郡主出生后,太子更是注重。回到府里都会先洗漱更衣,然后才让孩子们近身。
孟窅就在他身边吩咐人去端梨汤,一边与他解释。
“梨汤清肺祛燥,你正好也喝一碗。这是给平安炖的,不会甜,你也能喝。”
高斌离得近耳朵尖,就听见太子嘀咕。
“我倒是沾了平安的光。”
高斌这才敢抬头打量太子的神情,果然见他已经神色如常。他虽然跟随太子的年月最长,可也不敢直面发怒的太子。
孟窅没听见,她正指挥人去打理水晶帘子。他刚才冲得太快,把水晶帘子都打乱了。那会儿没人顾得上收拾,留着好几串还绞在一起,看着伤眼睛。所幸工匠的手艺牢靠,孟窅都担心他把水晶链子扯断了。
齐姜看了一眼,让人把帘子先撤下来。“这个一时半会儿解不开,还是送回司设房,让他们打理好再送回来。”
孟窅回头埋怨地瞪一眼崇仪,没奈何地摆摆手。
崇仪换上素缎的圆领袍衫,迷楼灰衬出他白皙的肤色。他迎上孟窅谴责的眼神,哂笑以对。
高斌把换下的大衣裳收起来,换了陆麟,捧着文书奏折呈上来。
孟窅才知道,他居然气得连公文都没批完就冲回来了。可见他多看重钱先生……
“这里铺展不开,换去书房吧。”说是书房,其实就是在西配殿腾出来一间。里头摆了一张长案,阿满白天在案头练字,崇仪晚上回来也会在那里临帖写字。
“不用,就在这里。”崇仪指着榻上的小条桌,示意陆麟把东西就放在榻上。“多是些请安折子,不费多少时候。”
陆麟也是人才。他仿佛早有预见,还准备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砚台,放在条桌上大小刚好合适。
孟窅便起身想避开,又被他叫住。
“你就坐在这儿陪着。”崇仪一勾手,揽着她的腰身。
孟窅没法子,顺着他的话坐下来。正好宫女捧来一只蜜合色带盖瓷盅,孟窅就把人叫到跟前。她亲手揭开碗盖,用手背试过碗壁的温度。
“先把梨汤喝了。”她捧起瓷碗来,趁着他还未提笔,先把梨汤送过去。
李鹤是伺候笔墨的,此时正给陆麟搭把手。听见荣王妃稀松平常地指挥太子,暗里又是一阵稀奇。再看高总管很是赞同的模样,他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想来这位荣王妃不久后就是中宫王后了。
那瓷碗比茶碗略大一些,碗里的梨汤又清又亮。崇仪喝了一口,尝出汤里还放了川贝。汤水微烫,一碗喝下去,身体都暖和起来。眼下时节喝着果然不错。
“你也喝一碗。”崇仪放下空碗,口中还有回甘。
“和平安一起喝过了,孩子们都喝了。”孟窅看着他喝完,又绞了帕子给他擦手。随后,见崇仪拿起朱笔来,她就从绣篮里挑了彩线来打络子。
一时无话,二人专注各自手头。
高斌四下看过,觉得屋里的人太多了。这一间本是燕坐之所,格局不大,人一多就显得逼仄。而太子喜欢清静空阔的场所,而且屋里烧了地龙,人多难免气闷。他不动声色地把服侍更衣和吃食的奴才打发出去。
可即便如此,太子和荣王妃身边各自一拨人,还是显得屋里有些挤。高斌想着荣王妃不爱用内侍,少一个是一个,又把李鹤打发出去。
李鹤有些不乐意,可也不敢对高斌造次。谁叫陆麟和高斌是师徒,跟随太子从潜邸进来的。他们排挤自己也没什么奇怪的。
李鹤乖觉地退出去,临出门前,还是不死心地往里看一眼。这一眼,又是一桩稀奇事。太子把奏折递给了荣王妃……
“看看。”崇仪指着折子上朱笔画圈的字样,颇有几分邀功的意思。
孟窅不疑有他,探头过去一看。跃然纸上所书仿佛是草拟的年号。新王登基,翻过年后就要改元。年号将昭示新王的治国之本。
纸上书写的是工整的馆阁体,两个字一组,自右向左排列。承平、长乐、建昭、保定等等。而长乐二字旁有朱红画圈。
“这是留给臻儿的。”
“长乐公主?”从年号里给女儿选封号,也是前所未有了。孟窅并不说破,又默念了一遍,也觉得十分顺口,寓意也好。再往下看还有崇仪的笔迹,写着“开景”二字。
孟窅看了,不由吸一口气,心中震撼。
开景,开辟光明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