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高斌就换上满面喜色。太子出门前,交代他来传话,今天陪小主子们一起用晚膳。他就知道太子按捺不住,睡一觉起来,果然还是要来,还用小主子做借口。
孟窅便问,该怎么安排。听说太子一直茹素以示孝心,可她这里因为有孩子在,只是在调理手法上略做变动。孩子还在长身体,不吃蛋肉可不行。
高斌趁机把膳单递上去,孟窅二话不说收下来。
“这是每日的膳单,这里边是退膳录。”高斌指着两支匣子,分别解释,觉得自己就好比那辛劳的青鸟,都快把聿德殿的白玉阶磨平了。“实在是老奴蠢笨,只有腆着老脸来求荣主子。”
徐燕垂下眼皮,心里窃笑。高斌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若他不能体察太子的心意,如何坐稳太子身边第一人的位子。不过,高斌眼下还愿意捧着荣主子,正说明太子对荣主子的宠爱未减免,对她们来说总是好事。
晴雨也十分得意,不由微微扬起下颌。若不是太子的授意,借高斌十个胆子,他岂敢来劳动怀着身孕的荣主子,更不敢轻易把太子的膳单交出来。
孟窅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叠在最上面的是今早早膳,她一边看一边颦眉。
“这也太浪费了。”仅是早膳就上了四甜四咸八种粥羹,点心也是各色皆备,都是名头华丽的细点,蒸炸煎煮齐全。她再比着退膳单一看,除了一碗淮山羹,明礼只吃了两只素蒸饺。这也太少了……都是刚好一口的大小,平时他能吃十来个的。
“都怪奴才当差不力。”高斌立刻苦着脸,话里真假参半。“奴才眼看着太子饮食日减,心里跟滚油浇着似的,实在没辙了,只好求到主子面前来。”
孟窅又问他茶房里怎么伺候,听高斌报出一串名贵茶品后,还是摇头。
“如今时节可以多进一些祛燥的菊花茶,也能喝罗汉沉香。入夜后就别再上茶,换一盏梨汤或者温牛乳,也好安神养气。”
高斌心道,正是这个道理,迭声应是表示赞同。等他把内务府的人事梳理明白,他寻思着让陆麟去管茶房的差事。
睡前喝温牛乳,还是钱先生给平安调养时教的。听说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她就做主给一家人都安排上。提到牛乳,她又想起钱先生的那头药牛还在王府里,也不知道是哪个在照料。
“汤正孝几时回来?”有他在,也就省去大半的心。明礼和孩子们的口味,他都心里有数。
“已经在路上,最迟明日。”高斌从前与汤正孝不大对付。一个成日与锅碗瓢盆为伍的厨子,能在太子跟前排上名号,他只觉得是那老小子惯常献媚,借着荣主子得宠。可今非昔比,三爷登基在即,他的眼界自然也不会落在膳房那一亩三分地上。
“等他回来,膳房里还是让他主事。”外头事忙,好歹让他吃一口合意的。“往后每日辰时和未时来取膳单,次日的早膳单子也在未时一并给你。”
高斌模糊地答应了前一句,后来听孟窅定下章程,才郑重拜谢。他心想,荣主子还是太年轻。御膳的主事可不是后宫妃嫔能指派的,即便是皇后也要避嫌。可他自发地把这话归为荣主子对太子的关心,届时只管把汤正孝安排在荣主子的宫室,谁也挑不出错来。
其实,三爷从前一点儿也不挑剔。都是这些年跟着荣主子胡闹,吃出好些讲究,还美其名曰家常滋味。
高斌一日之内三次造访西侧殿,柳欢就坐不住了。她摸出昨日李王妃赏赐的金瓜子,转转悠悠地绕进往西的廊道上。
西侧殿洒扫的小太监都知道,太子今晚在荣王妃屋里用晚膳。不止如此,太子还让荣王妃打理宣明殿每日三餐。这可是天大的荣宠!小太监扬起头,手里的扫把舞得好似节杖似的。
往回走的时候,柳欢垮着脸,觉得浑身特别不得劲。她懊恼地盘算,自己还要不要巴结李王妃。西侧殿把持着太子的膳单,说明太子信任荣王妃胜于李王妃。西侧殿膝下还养着两位公子。今天在蒹葭殿上香时,她看见那位荣王妃的肚子圆溜溜的,看起来也快七个月大小。太子会不会扶立嫡子,直接抬举那位正位中宫?
柳欢掩饰起内心的懊恼,还是尽责地把消息告诉李王妃。
“这事交给孟妹妹,我很放心。”李岑安婉然一笑,丝毫不见芥蒂。她只在意一件事。孟窅和自己,究竟谁能坐上凤位。
她让林嬷嬷赏给柳欢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从山庄直接进宫,她身边可用的人太少了。也不知王府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进来。若是秦镜在,她也好有个商量的人。
此时此刻,李岑安死死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自己为了太子的美妾娇儿甘愿以身涉险,太子如执意辜负自己,必将造人诟病。他不顾惜自己的声名,也不会让孟氏遭万人唾弃吧。
李岑安只是担心,孟家会不会秉持公正。孟太师的学生遍布朝野,他又是先王托付遗诏的股肱大臣。若是孟太师为孟窅撑腰,事情真不好说……
柳欢自觉讨了个没趣,李王妃不以为然的态度让人失望。她把荷包往袖袋伸出塞进去,庆幸地想,好歹没做亏本买卖。既然李王妃要做贤惠人,她恰好安守本分。
靖王府门前,成队的马车排成长龙。方槐安正往第一架车上走,听见后头有人追上来。
“方总管留步。”秦镜师徒气喘吁吁地跑出王府大门,秋风瑟瑟里跑出满头晶莹的汗珠。
可方槐安仿佛耳聋了一般,飞快地踏上马车,钻进车轿里。
陶正亦步亦趋跟着秦镜,抬头仰望踏脚上的方槐安,眼里流露出艳羡来。方槐安的车领头,第二辆车上跟着的是汤正孝,他刚才分明看见小德宝脸上的炫耀。要不是他师傅提醒他时刻盯着门房上的动静,他们是不是会被遗忘在靖王府后院里……
陶正打小是个机灵鬼,又懂得取舍。小时候,为了吃上一顿饱饭,他主动求奶奶卖了自己,还让娘和兄弟都记着他的恩惠。进了王府,他看着内务府往来的公公们个个儿细皮嫩肉,他也想过上人人奉承的好日子。他对传宗接代没有执念,自己活不下去,何苦娶媳妇生孩子,拖累自己也拖累别人。陶家好些个兄弟,断不会缺他一个就无法传承香火。连靖王身边得脸的张总管、高总管都是太监。他想要出人头地,就不能舍不得那二两肉。
秦镜生得一双细长的眼睛,瞳仁不大,总在眼眶里游移不定。他随时随地都在观察,自然也将陶正脸上的动摇看进眼底。他当年看中陶正,是因为他的干脆利落。一个能对自己下狠手的人,说不得将来会是个狠角色。他早早地将人收入麾下,一来想培养一个跟班,二来也是防着陶正为他人收用,将来与自己为敌。越是不放心的,越是要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眼下看出陶正的心思开始摇摆,秦镜不由冷笑。等他冲破眼下的困局,再慢慢收拾这小子。
“方总管留步。”秦镜抓住车辕,弓着腰,放低姿态。“不知道太子和王妃对东苑可有示下?”
因为孟淑妃过世,方槐安满心又痛又急,平时的笃定全然不见。他恨不能立时飞进蒹葭殿,不亲眼确认,他还是不信。娘娘多好的人,怎么会……
“太子谕旨如你所见。若是李王妃有口谕,难道不是该直接告诉你嚒。”方槐安的不耐烦流于言表,话音未落,直接甩上帘子,传令出发。
车夫瞥一眼秦镜,默默勒一把缰绳。听说太子吃不惯御厨的手艺,点名从王府膳房调一拨人。路程虽说不远,可进宫后还要检查箱笼行李,再到内务府造册登记。要是在这里耽误时辰,只怕太子今天吃不上可口的饭菜。
秦镜不由自主地退开一步,不小心踩在陶正的脚上。
陶正哎呦一声,但脑袋不糊涂,他的第一反应先是两手扶住秦镜。
师徒二人互相扶持着站稳脚跟,抬头就看见车夫已经扬鞭启程,车后扬起的尘土扑在二人脸上。秦镜在扬尘里冷笑,寒霜覆面。方槐安这老不死的,仗着孟淑妃的势在府里只手遮天。活该他的主子横死,只是便宜了他,来日还能借着与孟淑妃的主仆名分,在宫中横行。
秦镜盯着远去的车队,凝视着远方巍峨宫墙所在。他再次坚定心中的野心,总有一天要把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踩在脚底。太子拦着他又如何,他照样有法子为李王妃掠阵。他依旧可以利用舆情为李王妃造势,也不枉费李王妃终于聪明一回。
华灯初上,西侧殿人影幢幢。方槐安、齐姜、汤正孝一起给孟窅磕过头,然后往各处安置。
孟窅留下了桐雨,这会儿放方槐安回蒹葭殿,与木逢春一同主持孟淑妃的身后事。他们都是跟随姑母多年的老人,她很放心。
齐姜就留在西侧殿,孟窅让她分派所有宫女的差事。
徐燕如释重负,比齐姜本人还欢喜。她立刻表示,要与齐姜交接人事。
晴雨没有不服的,她还年轻,只有在主子跟前多多表现,将来才能站得更稳。
汤正孝自然是分去御膳房,他的徒弟们都交给他做主。出宫的时候,他只身一人。如今再回来,身边跟着好些徒弟,当年共事的厨子好些还在,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防备。人不遭妒是庸才,他们越是紧张,汤正孝的心里就越高兴。
这头刚见过三个人,殿外就传来宣唱声。太子驾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