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康王拉着崇仪的手,崇仪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他的衰老。那双手像是枯瘦的藤蔓,因为生机的流失而干枯脆弱。崇仪不能坐,单膝点地跪在脚榻上,向前探出上半身,方便桓康王说话。
知机的小内监飞快往他膝下塞了个蒲团,顶着翁守贵冷冷的眼刀,膝行着退下去。从年初靖王授命主理春祭,宫中人私下议论。翁总管不让他们多嘴,可九黎殿外头许多话还是传进来。大伙儿都说,大王被梁王和宁王伤了心,恭王又一贯遭大王的厌恶,掰着手指数,剩下的唯有靖王可托付大业。难道大王有亲儿子不顾,还会把江山传给恪王一脉嚒? 如今听说梁王遇难的消息,果然大王第一时间召见靖王。
小内监打小跟着翁守贵,看见大王对翁守贵的倚重。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全天下没有比翁总管更贴近大王的人,没有比翁总管更能体会圣心的人。许多时候,大王不必开口,一个眼神一个抬手,翁总管便能知晓大王心之所想。而因此,妃嫔皇子都轻易不敢开罪翁总管。梁王那么跋扈的人,在翁总管面前也不曾甩过脸子呢!
他们虽是下等人,也幻想着有一天能走近王权,立在庙堂至高处,俯看群臣。哪怕只是大王的陪衬呢?
“父王保重。老五做错什么,您罚他便是,做儿子的岂有不服的。让父王动怒伤身,却是为人子孝行有失的大过。”
崇仁跪在台阶下,两条腿已经没有知觉,听见崇仪假惺惺的话,低头撇撇嘴,只在心底骂老三奸诈。这是使软刀子,撺掇着老头子罚自己。好一个伪君子!
桓康王看了崇仪好几眼。刚才太医已经为他施过针,可还是觉得两鬓血脉鼓动,耳中如有小人擂鼓,咚咚咚催得心跳急促。他愈发握紧崇仪的手,仿佛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崇仪耐心地等他平复下来,这才为自己告罪,交代说:“儿子今早带着孩子们出了城,接到宫中传召匆忙赶回。这会儿家眷还在庄子上,儿臣先行快马赶回,所以耽误了。”
恭王匍匐的脊背一僵,眼珠子飞快的转动起来。老三把家眷送出城,他怎么不知道!可恨他手头可用之人还是太少,让狡猾的老三钻了空子。看情形,老三必是早就拿到消息,为了防着自己,才突然把心肝宝贝藏起来。毕竟,老三很早就开始防备自己,说不得也让人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直道出事了。”桓康王看着崇仪,呼哧呼哧喘着气,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恭王。“你叫他说!”
崇仪便看过去,恰好迎上崇仁审度的目光。他平静地与崇仁对视,因为两人所处的位置,无形中形成自上而下的视线,触动了崇仁紧绷的神经。
“三哥好兴致。”崇仁冷笑,“大哥生死未明,三哥还有闲情携娇妻美眷出城郊游。”
桓康王听他阴阳怪气的语调,气不打一处来。老人腾出一只手,在身边一通摩挲后抓住一个冷硬的物件。他眼中晕眩,只凭着感觉向声音响起的地方砸过去!
叮!是玉石撞击的脆响。桓康王抓的是长榻一头的金镶玉的如意。
“逆子!你个逆子!”桓康王还要再砸,崇仪扶住他,一手为他顺着脊背。
“到这个时候,你还想挑拨。满肚子阴险诡诈,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崇仪眼下是桓康王唯一的希望,他有多看重崇仪,就有多痛恨上蹿下跳的崇仁。“和那贱人一样,贪得无厌,鼠心狼肺!”
崇仁咬牙,心里的火焰窜得更高。从前,老头子偏心老二,好容易把老二撵出去,倒把老三推进老头子的视野里。今天为了老三,老头子竟骂他们母子是贱人。
眼看着桓康王话越说越不像样,崇仪不免叹了口气。“父王!老五也是太过担心大哥,关心则乱。父王保重身体。我们兄弟里,数大哥弓马娴熟。何况,有巴林前车之鉴,此次还有长姐随行,必能化险为夷。”
一时被崇仪点出关键,恭王的心也是一颤。他正疑心童俊办事不利,被朝阳姐弟蒙骗。不过,如今消息已经惊动宫城,父王必要加强警备。他此时不好再轻举妄动,不若就近在九黎殿,也好今早获取确切消息。
桓康王也疑心恭王,此刻也不放心让他出宫。于是让兄弟两个一并在暄室后住下。
恭嫔匆匆跑到九黎殿后面,隔着仪门看见脸色阴沉的恭王,吓得一愣。
听说大王盛怒,又骂了儿子,她先去蒹葭殿求孟淑妃。她告诉淑妃,梁王遇险。
“梁王两度遇刺,生死未明。大王已是有春秋的人,只怕一时不能承受。还请娘娘移驾,好言宽慰。”
孟淑妃白皙的手握这一卷书,缂丝蕙兰的缥青褙子衬得她娴静端庄。
恭嫔仰望这位出自太师府的贵女,在她身上看到一种从容平和的气质。恭嫔忽然想起,孟淑妃养大的靖王,也是一样的谦谦风度。
下一刻,孟淑妃启唇,语声凉薄。“本宫不及恭嫔耳目聪明,竟不知梁王又出事了?”
她眉目清明,波澜不兴,却在恭嫔心底掀起风浪。她一时心急,暴露了自己。
“回去吧。有事,大王自然会传召。”孟淑妃垂目继续看书。她很早就不再费神去关注那人的欢喜或愤怒,从她的孩子被王权无谓牺牲后,她的心早死了。
恭嫔讪讪地走出去,到底不能像孟淑妃没事人一般淡定。她偷偷跑到九黎殿后头,在宫门外徘徊张望,许久才见到大王身边一个姓刘的内监,引着恭王从九黎殿后面出来。
只是恭王远远地对她摇摇头,跟着刘内监走了。
恭嫔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一时想到自己暴露了九黎殿的眼线,又摸不清大王的意图,一口气吊得不上不下。须臾,脸色又青又白,仿佛被人追着,加紧脚步从九黎殿逃开了。
九黎殿里,桓康王还抓着崇仪的手。宫室内静默一片,父子二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恭王一走,父子俩反而不晓得说些什么了。
崇仪不着急,他走到今天,最不缺地就是耐心。
翁守贵端来药碗,视线在沉默的父子俩之间来回走一趟,最终心一软,选择把碗送到靖王手里。大王太累了,太需要一个可以寄托的亲人。
崇仪无声接受翁守贵的好意。玉碗的温度合宜,他拈起莲花匙搅一搅,舀起一勺,在碗沿轻轻一撇,然后送到桓康王嘴边。
翁守贵抽出丝帕,预备在桓康王的脸旁。看着靖王熟练的手势,猜想这是位好父亲,素日没少给孩子喂饭送药吧。
桓康王吃着药,目光仍然胶着在靖王的五官。寻常人若被上位者紧迫凝视,鲜有不心生彷徨的。老三泰然自若的样子,让他又老怀欣慰又难免心生警惕。他看着崇仪年轻干净的脸,端正沉稳的姿态,心酸地发觉,自己真是老了。
桓康王很配合,很快一碗药见了底。连翁守贵都有些惊讶,心中不禁又偏向靖王一分。
“父王放宽心,先等等长姐的消息。”稍早已经排除兵部的人驰援,多是梁王的亲信旧部,不会不尽心。生死关头,桓康王终归还是心疼骨肉的,也不忌讳梁王借机造势了。
桓康王点点头,松了口。“外面的事就交给你。”
温热的药汁流过肺腑,给冰凉的五脏带去一丝暖意,又很快被体内的腐朽之气吞噬。苦涩涌上心头,比口中药材的苦涩更深沉。桓康王熟悉这种感觉,是身体日渐衰败的无力感。
他终于闭上眼,用力阖上纹路交错的眼皮。“传三省五署,太常寺、光禄寺、并卫尉寺……即刻进宫见驾。”
见惯风浪的翁守贵的手也一抖。他从大王的语气中听出了妥协,还有一丝释然。
崇仪擦过手,却劝说:“臣工们进宫还有些时候,才吃过药,父王不若小憩片刻。”
“不必,朕有要紧的事交代。”话说出口,桓康王觉得压在心口的石头也松动了。“有直道的消息,立刻回复我。还有朝阳……不像话……什么事都瞒着我……”
他弃了尊称,纯粹以一个忧心子女的老父自居。
梁王的事早就交代下去,听他断断续续地念叨,崇仪没有半分不耐烦。对桓康王的叹息,他无以言对。梁王也好,朝阳也好,敬贞王妃身故那年起,父子父女间就刻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即便扳倒了宁王,父王顾惜颜面,仍旧不曾为敬贞王妃正名。这比失去母亲的痛苦,更无法让长姐和大哥接受吧。
可崇仪会因此体谅梁王,忍让梁王吗?他毫不犹豫地想,不会。梁王和朝阳并不是小周妃之乱唯一的受害者。只是敬贞王妃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让人无法忽视,至今惋惜红颜。作为妻子,她割舍了丈夫;作为母亲,她割舍了一双子女。
之后,为了扶持最心爱的儿子,桓康王坐视小周妃害死孟淑妃的孩子,又一路打压童家,将与童家有血缘的自己过继给孟淑妃。只因为他的生母不曾以死明志,就比梁王朝阳少委屈了吗?不会!就像崇仁母子,因为小周妃被父王厌恶了半辈子。他们也恨。
崇仪为桓康王感到可悲。因为一个女人,沦落到妻离子散的境地。就连此刻在榻前侍奉的自己,对他又有几分真心呢……
不管崇仪心中作何思量,桓康王认清形势后,当着三省六部大员的面,说出议立靖王,正位东宫的决定。
身在后殿的恭王竟然不感到惊讶,只是坐在堂上,目光眺望远方。
溜过来送消息的小内监见他不惊不怒,只是眸中阴沉森冷,不像个活物,不觉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