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光大好,炽白的阳光从天上大片大片得铺洒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青灰短褐的小厮打从东苑外头经过,沿着院墙低头脚步匆匆而过。颐沁堂前的空地上杀气腾腾摆开阵仗,敞开的门扉里露出李王妃端坐正堂的身姿,略显单薄却笔笔直地透着一股刚硬。
屋门外,秦镜高举红漆板子,奉李王妃的命杖打四十。一掌宽的板子高高扬起,沾着些许暗红色。那板子在半空飞快晃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啪一声落下去。
趴在板凳上的人抽搐一下,咬着牙不敢喊疼。主子赏板子,不能喊疼、不能喊冤,否则落个惊扰的罪名,更得加倍地打。秦镜这老东西劲瘦劲瘦的,挥板子的力道一点不含糊。他心底暗恨,李王妃从前装得慈眉善目菩萨样儿,却是个佛口蛇心的,秦镜心狠手辣,这对主仆一个比一个心狠。李王妃不敢忤逆靖王,便拿捏小喽啰逞威风,还当府里哪个是傻的,看不明白这点路数。
徐图打听消息回来的时候,板子还没打完。方槐安和齐姜都在孟窅跟前,两个孩子被孟窅哄去里屋玩,怕她们在园子里横冲直撞地,再被那边的响动吓到。
“听说,李王妃发了好大的火,午膳都不曾用,直接让秦镜上膳房拿人。秦镜把管事的拉倒颐沁堂外,二话不说压在条凳上绑了手脚就打。管事的不敢喊叫,隔着墙头只听见啪啪的板子声。”徐图回话时,犹豫着瞟孟窅的脸色。荣主子的月份大了,听这些打打杀杀的,可别吓着肚子里的小主子。
孟窅抱着圆滚滚的肚子,一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王妃因为膳房送来的汤羹凉了,就要打膳房管事四十板子。这断不是李王妃的行事风格,若是旁人来说,她必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孟窅僵硬的转动脖子,看看齐姜,又看看方槐安,两人皆是神色平淡。
方槐安一拱手。“如今府里的内务在奴才手里,李王妃发难,奴才不好置之不理。一会儿,奴才就去请罪。”
“人已经打了,李王妃还要怎么追究?”孟窅还是不相信,又担心方槐安。
齐姜略一琢磨,心中明了。“内务在方总管手里,后院的一切事务若有不妥,方总管都有失察之嫌。方总管主动出面,李王妃才不好借题发挥。”
方槐安自若地请孟窅宽心,他心中自有主张。颐沁堂的那点伎俩,他冷眼瞧着不过是跳梁小丑。方槐安言出必行,从沃雪堂出来,果然就去请罪。不过,他捧着靖王交给他的对牌,一脚踏进诚和堂请见。既然是靖王托付内务于他,他便也只找靖王请罪。
少时,靖王听方槐安回明缘故,招来最小的陆麟一番叮嘱,派他去东苑探望。
陆麟叉着手作礼,在下首口齿清晰地复述靖王的话。他跟着靖王出一趟门,晒得有些焦,不像从前唇红齿白的小子模样,生出三分硬朗来。
“王妃用了凉的汤羹,身上可有妨碍?可要请太医?”
李岑安心思敏感,便以为靖王又要拿她的旧疾做文章。她正待打开局面,哪能再因病退居。
“我这几日已然大好,不必劳动。”李岑安嘴角细细发颤,好一会儿才抿出浅浅的笑弧来。“王爷公务繁忙,不敢再用后苑的事叫王爷分心劳神。这些本是我分内之事,公公但请王爷宽心,有本王妃在呢。”
陆麟毫无意外,又学着靖王的口吻说:“王爷嘱咐,多病之人最忌讳情绪激烈,王妃从前最是宽容,今日想必是气急了,才要打杀那奴才。只是王妃才好一些,莫要被戾气冲撞,若是激发病灶,反而得不偿失。”
李岑安不由血气上涌,面上一阵热一阵冷,良久吐不出一个字来。她这时钻进牛角尖里,心思愈发执拗,不论靖王说什么做什么,都忍不住用十二分的恶意去揣摩。听了陆麟不咸不淡的转述,她却想,靖王是不是骂她面慈心冷,是不是咒她多病多灾。他哪里会担心戾气冲撞自己,恐怕是不肯戾气冲撞他娇贵的荣王妃吧!
秦镜拧起眉头,严肃地品味着靖王的话。李王妃今日行事前没有与自己商量,出的是浑招臭招。可李王妃能自发立起来,不在畏首畏尾的,总算是一件好事。靖王分明没有归还内务的意思,下一步怎么走,他还可以为李王妃谋划一番。
起手无回,李岑安也决定硬着头皮往前冲。
“无以规矩,不成方圆。”李王妃大义凛然地从自身开始反省。“从前本王妃待你们多有优容,又因为先前我的病缠绵反复,却叫府中许多正经事都耽误了,以致如今人心散漫。”
她停下来整肃神色,目光坚定地扫过在场没一个人。
“即日起,一应须按宫规仪制,谁若懈怠,本王妃严惩不贷。”
陆麟神色从容。他是靖王的亲随,不在李王妃的管辖内,只是逐字逐句记下李王妃的话。
李王妃熟读宫规,眼下信手拿来,说得头头是道。
头一桩被她提起的,正是姬妾晨昏定省的规矩。陆麟向靖王回话时,说到这里心里也在嘀咕。妾室服侍主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李王妃与荣王妃都是妻,这该怎么请安呢?若按入府先后,自然是李王妃在前;可若按品阶,荣王妃占着钦赐的封号,无形间比李王妃高出一截;倘若比主君的恩宠,李王妃简直沾不上边了。
于是,陆麟才把话学完,就听见靖王狠狠打了李王妃的脸。
靖王的意思是,府中人口简单,不必每日定省。每月初一十五各一次,初一在颐沁堂,十五就在沃雪堂,两位王妃并坐堂上不分轩轾。而荣王妃已是临近产期,更不必往来东西院落,一切等孩子降生后再说。
“李王妃病体初愈不堪劳累,且宫中多年不循此例,靖王府岂敢僭越。”
李岑安听了,一口鲜血欲呕不出。靖王用宫中的娘娘打压自己,何其可笑!
大王未立王后,中宫无主,自然不循此例。孟淑妃虽然领着六宫的内务,却也只有协理的名分。妾给妾请安,滑天下之大稽。但凡孟淑妃有一丝立规矩的念想,恐怕大王也不会容她。
夜里,崇仪照旧来了沃雪堂里,和孩子一起用过晚膳,一边看阿满拆解鲁班锁,一边捏着孟窅的小手闲话。
“明天就搬回去。”李岑安今天拿规矩说事,倒让他生出警觉。玉雪临产在即,待进了产房,两个孩子就无人看管。难保李岑安抬出嫡母的名号来,假意为玉雪分忧。玉雪和孩子住在正院,李岑安手再长也伸不进安和堂,他也好放心。又或者,等玉雪临盆,把两个孩子送进蒹葭殿小住。父王那里必是高兴的。
孟窅点点头。李王妃忽然性情大变,她摸不清对方的门路,想着有些后怕。
臻儿专注地盯着弟弟的手。这鲁班锁是宁王叔送给自己的,可她解不开,把玩过几次就丢开了。还有一匣子各色九连环,她倒是玩过几个。还有好多个花样复杂看得人眼花,她也都送给阿满弟弟。弟弟聪明呢!
“孩子乖不乖?”崇仪轻轻摸一摸她的肚子。玉雪这一回怀胎十分辛苦,人也消瘦,肚子也小小的,不如前两回。
“都乖。”孟窅扶着肚子,也不忘记两个大的。“臻儿有姐姐的架势了,阿满也听话。肚子里这个也是好脾气。这三个孩子,数臻儿在我肚子里时最闹腾,睡到夜里还拳打脚踢的不安生。”
“辛苦玉雪。”那时候,她在沃雪堂待产,是小谢氏陪在她身边,崇仪从未听她提过。可他晓得生养的辛苦,不忍心她再吃苦。“等这个小的出生,让钱先生和徐燕为你好好调理。咱们已是儿女双全,你好好将养身子,我盼着与你长长久久,一起护着孩子们长大成人。”
这原是两人早就说好的,生下这个孩子,就好好调养两年。梁王至今只有琪哥儿一个儿子,宁王大抵是不行了,老五后院起火也没有子女缘分。待玉雪平安临盆,他便是嫡亲兄弟里儿女最多的一个,与显臣也不差什么。
孟窅心中柔软,勾着他一截小指,垂眸俏脸含羞。“那你不会……不会给其他……”
不等她拈酸,崇仪一瞪眼,拧她的鼻头。“小没良心的,还信不过我?!”
“父亲。”臻儿扑上来一把抱住崇仪的膝头,原来她一边看弟弟拆鲁班锁,一边分心关注着父母说话。“不要欺负娘亲,娘亲有良心!”
“还是臻儿贴心,你父亲尽冤枉人。”孟窅噗嗤忍俊不住,搂着小棉袄。
“娘亲最好。”阿满也凑上来给孟窅撑腰。他最爱娘亲,又最听姐姐的,最大的烦恼就是父亲总是和他们抢娘亲。
“娘的阿满也是最好的。”孟窅便又低头亲他一口,得意地瞟一眼崇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