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花红与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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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镜木着脸从屋里退出来,泛灰的眸子里像是笼着浓雾。李王妃又怂了!枉他费心筹谋,这个蠢妇有贼心没贼胆,自己不肯站出来搏一搏,凭他怎么在背后使劲推动又有什么用?!

陶正在廊下搓手取暖。东苑悄寂得没人人气,他每日里也没什么差事,只是每日里跟着秦镜。此时见师傅脸色不佳,暗暗把脸往双手后藏一藏,心道晦气。他头脑机灵,惯爱钻营,不然秦镜也看不上他。原以为攀上靖王妃的高枝,从此高人一等,这两年却是越混越回去了。他还有些私交相熟的人手在,可李王妃病病歪歪的不理事,他跟着秦镜也没什么油水,反要倒贴出不少孝敬,哪里还有闲钱打理人脉。陶正却是有些后悔了,可也没辙。他早上了李王妃和秦镜的船,如今另投他主,别人瞧不瞧得起,他倒不在意,只怕西苑那位娘娘瞧不上他。再有,那边有方槐安那尊外来的老神仙坐镇,下头还有个靖王亲随出身的徐图巴巴的望着,纵是他舍了脸面贴上去,也没有出头的指望。

“干爹,外头冷得很。这里有小的守着,您快回屋吃杯热茶去吧。”陶正两手交互插进袖口里,缩着肩陪起笑脸。李王妃屋里自有丫鬟婆子伺候,等秦镜回屋去,他也好靠着廊柱松泛松泛。可惜腊月的日头绵薄乏力,晒在脸皮上晒不进骨子里,要是有个炭盆在脚边就好了。

秦镜从喉咙里模糊应了声,撩起眼皮打量一眼陶正,僵硬的脸皮似笑未笑。陶正的心思倒不难猜,连他都时不时觉着心灰意冷,何况陶正到底年轻道行浅。他也不怕陶正心思活络,能爬上来的心眼都不少,左右翻不出他的掌心去。

陶正笑着送人,知道秦镜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不见了,脸皮都被风吹得生疼。他扯扯嘴角活动一番,重重叹了口气。日子总还得过下去,他想着,李王妃还是得尽快好起来,但凡她真有个三长两短,秦镜和他才是真的完蛋。

他歪过头,视线越过墙头往外眺望。远处罗星洲的松柏高耸入云,他知道墙的那头花团锦簇。入了冬,椒兰苑的喜事接连不断。花房里都是人精子,千方百计把园子里点缀得姹紫嫣红,乍一眼比春日还热闹。听说,城外庄子上今年送进来不少好的山茶花,最好的照殿红、十样锦,还有一盆紫重楼都摆在安和堂里。李王妃得了两盆醉芙蓉、两盆赛宫粉,脸色不大好。尹姑娘和卢姑娘各领了一盆观音白,规规矩矩地谢了恩。她们倒是想往王爷跟前去谢恩,只是没那个体面。没听说椒兰苑摆的什么,但又如何?人都在安和堂呢!

大郡主三足岁生辰才过,才进腊月就是大公子的生辰,接着就是她自己的芳辰,后头连着年节正月都是热闹的喜庆事。荣王妃的两个孩子都生在年尾,才满月就翻年,按虚岁便长大一岁。大公子初二才两足岁,眼瞧着再一旬就是虚四岁,也算是立稳了。大王和淑妃的赏赐自是不提,他也替李王妃送过两回贺礼。

陶正想起上回去椒兰苑,屋里屋外皆是穿红着绿,无不喜气洋洋。王爷也高兴,还给椒兰苑上下嘉赏。只怕这小两个月沾着荣王妃母子三人的福,洒下的赏钱不少。再想起东苑里,李王妃前儿照例发了双饷,并一人一匹布料四两棉花。那还是做过年穿的新衣服,旁的也就无了。他这两天还发愁往哪里捯饬一尺半匹,年关上天天要穿新衣,一匹布抵什么用?!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倒也不是非穿不可。可别人穿你不穿,只显得你落魄,主子也不体面。陶正回头想想不无羡慕,荣王妃的奴才真体面啊!

这厢,被他羡慕不已的徐图飞快从抄手游廊里跑过,额头油亮亮一层汗珠。

荣王妃歇晌起身不久,靖王喂她喝一碗温水,耐心地等她缓过神来。腊月昼短夜长,只小睡两刻钟就该起了,不然夜里容易失了觉头。

孟窅自从怀上孩子便乏力爱困,半眯着眼喝了水,还有些昏沉沉的。

“我起来走走吧。”她恹恹地含糊嘟哝,一壁舍不得暖烘烘的被窝,一壁心知,再磨蹭怕是天黑也起不来。徐姑姑说躺久了也不好。

崇仪拉过衮毛大氅将她裹严实,伸手揽来热毛巾先给她擦把脸。她睡得两颊粉里透红,整个人散发着柔软的暖意,让人忍不住想揽在怀里呵护。

怕睡着压倒头发,她让烟雨给她编成辫子松松的垂在身后。喝了水又擦过脸,她又在床沿坐着醒了醒神,崇仪耐心十足地不曾催促。

“去瞧瞧臻儿和阿满睡醒了没。茶房里热着梨汤,睡醒了给他们喝一碗。”孟窅趿着绸面软底鞋踩在长绒毡上,晴雨扶着她的手肘应声。

“都吩咐过了,小膳房今儿做的蜜三刀,就等着给小主子尝鲜。”午睡后一甜一咸两样点心,每日都是荣王妃亲自点菜。不给多,各一个,两三口一个的分量,既解馋又不耽误夜里用膳。

孟窅点点头,低头掩着小嘴打个哈欠。天一冷,人就愈发懒了。本来明礼不歇晌的,因为自己午睡越睡越长,徐姑姑看不下去,私下与明礼表示担心。年关上再忙,明礼还是每日回来监督。有时候不能陪她一起躺着,匆匆回来把她从被窝里挖起来,他还要赶回书房去办正事。孟窅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好在才睡醒的红润尚未退去,没人发觉她的窘色。

身后有人惊呼一声,她正挪步往镜台走,俄而却被人从身后捉着手肘。孟窅收住脚步往回看,来的正是崇仪,视线却落在她身后。

崇仪的视线落在她鸭黄罗裙上,外头罩着玉色大氅,一眼敲不出什么异样。他眼前闪过床褥上那抹刺眼的殷红。孟窅浑若不觉地看着他,被他打横抱起来的时候,还一脸莫名。

收拾床铺的烟雨吓得血色尽褪,被靖王带倒在脚榻上。她狼狈地一屁股坐下去,又被晴雨大力拉起来,没等她站稳脚,就听晴雨慌忙低喝。

“快去请徐姑姑!还有,让徐图去请钱先生!”荣王妃从娘家统共带进来三个人,除了管事姑姑的齐姜,宜雨被指给大郡主,喜雨管着膳房的事。如今荣王妃近身伺候的丫鬟里无不以晴雨马首是瞻,听她发话,烟雨直觉地抬脚往外冲。

孟窅只看着阵仗,登时心都提起来,身上都僵硬了。

“别怕。”崇仪见她仍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神色,猜她并没有痛觉,心里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他轻手轻脚把人放在软榻上,像捧着易碎的瓷瓶。

晴雨跪在床尾,这时伸出手想帮忙,又被靖王挡下了。他亲手去解她的裙子,打开娇嫩的黄色,露出底下青白素纹茧绸的里裤,腿根处已是晕开了一片。他的心咯噔一下沉下去。

孟窅这才看见,只一眼就让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眼前一阵阵泛起炫光,发软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一边倒。

“没事的,玉雪。你别怕!”

楼梯上匆忙的脚步杂沓而来,徐燕飞快跑上来。她嫌厚重的裙摆碍事,牵起一角挂在腰带上,没顾上给靖王行礼,紧忙扑上来看顾孟窅。

“主子莫慌,不碍事的。”妇人怀妊初期偶有见红也是有的,徐燕倒还稳得住。她放柔的嗓子冲孟窅温和一笑,探出手搭上孟窅的手腕,一边分心看一眼沾血的被褥和衣物。

崇仪坐在床尾,倾过上半身握住孟窅在里侧的手。一时心惊,一时庆幸,所幸今天他陪在身侧,否则玉雪一个人不知害怕成什么样。

徐燕屏气凝神摸了脉,须臾脸色缓和下来。孟窅紧张地盯着她呢,即便有什么,她也不能表露出来。孕妇最忌情绪跌宕,若是她心绪惊骇不定,没事也吓出个好歹来。

“您之前亏了气血,这回难免弱一些,不过脉象尚好。”一回早产,一回滑胎,饶是年轻恢复得快,到底伤元气。钱先生也提醒过要精心服侍,这一个月大小喜事不断,虽不要她劳心费力,总是无法静心休养。只怕前段日子心情高涨还凭一股气支撑,不察觉什么,眼下略略消停些,反而让身体察觉出疲惫来。

徐燕捡着轻巧的开解她,又细细查看出血量,问了这三日的起居,心里便有数了。“也不必用药,日常喝着保胎茶,多躺几日养一养。”

“真的?”孟窅的唇色泛白,单薄的唇瓣细微地哆嗦着。她无助的目光在徐燕和崇仪之间来回游移。她不觉着疼,所以更害怕。

崇仪两手握住她的小手,干燥温暖的掌心包拢着她冰凉的指尖。

“徐姑姑说没事,必定不错。你放宽心,莫要自己吓唬自己。”

钱益从外头进来,总是晚一步。他来的时候,孟窅已经在徐燕的服侍下喝了保胎茶。徐燕让她平躺下,用软枕垫着她的腿。孟窅无不依言行事,乖乖躺着不敢一丝动弹。

等钱益也诊过脉,说辞与徐燕大同小异。为求妥帖,谨慎的钱益还是建议该保胎,卧床一个月再看。

“便按先生说的。”崇仪最后敲定。这一回不必换屋子,直接就在安和堂里养胎。

钱益又说要看一眼保胎茶,斟酌着可以添一味药材。屋里眼下没什么着紧事,徐燕就跟出去。添什么药添几钱都有讲究,这里头还有些细节涉及荣王妃的私密,不好当面查问详细。

徐燕进王府第四个年头了,只管着孟窅和孩子们养身调理上的事。她家里人口简单,她男人如今更在靖王的庄子上做事,儿子被王爷安排在孟家的学堂读书。她再无后顾之忧,荣王妃又心慈宽宥,许她逢十回家探亲,与丈夫儿子团聚。

她如今认准了孟窅这个主子,真心实意地为她打算。要她说,荣王妃福泽深厚。女人么,妖娆多姿是美,端庄秀丽是美,小家碧玉也是美,可长得美丽的女人不如会生养的美人。荣王妃就是后者,她不是最美的,却好比那富饶丰沃的土地,只要你悉心灌溉,等到秋天就有累累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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