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梁王宿在周侧妃房里。第二日清早,没用早膳就出了门,周侧妃没有送出门来。
紫苑从膳房提着周丽华的燕窝粥回来。周丽华每日都要用一碗燕窝,倒不用梁王掏腰包赏赐。周国公家虽说在朝中势力大不如前,世代勋贵的家底还在,供小姐吃一口燕窝委实不算什么奢侈。而且,周国公举家指望着与梁王更近一步,还有什么比周丽华得宠于梁王,进而诞下梁王世子更靠谱的办法。虽说长子的位子被胡瑶抢先一步,可梁王与胡瑶的关系显见着疏远得很。胡家自甘堕落弃戎从商,来日待阳平翁主去了,还能有什么尊荣。只要周丽华诞下男儿,世子之位花落谁家,未必不能一争!
紫苑放下食盒,抬头才要出声,就被紫菀扯了一把。她迟疑地往里探头看过去,周丽华正坐在妆镜前梳头发,洁白的象牙篦子从她乌黑的发丝里滑过。她垂着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青色的阴影。她的唇紧抿着,显然心情欠佳。
“这是怎么了?”紫苑做了口型,无声发问。每回梁王来,小姐总是眉开眼笑的,今儿怎么沉着脸。莫非和梁王不高兴?昨儿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呀?!
紫菀摇摇头,示意她莫要多问。
周丽华不高兴,头一回儿因为表哥来了而不高兴。表哥虽然没有严词厉色,可他觉得丢人了。
“子女一事也讲究缘分,你还年轻,听人几句闲话就心急了。舅舅舅母也是糊涂,与那童家分辨什么?没得自降身份。”夜里似睡未睡间,梁王揽着她不经意说了一句。
这事情是娘家办砸了。童家不要脸面,周家还是顾惜羽毛的。大咧咧地让满京城的人知道周家的女儿生不出,四处求医问药,这算什么光彩事呢?!周丽华本就觉得丢人,所以梁王来了,她也没敢诉委屈。结果,临睡还是被梁王提起来,她一下睡意全无。
周丽华窝在他怀里,忍着委屈赔不是,眼眶里热辣辣的。早上表哥匆匆忙忙走了,她便知道表哥肯定生她的气了!她不觉得自己心急求子有什么不对,女人不就是以夫为天、以子傍身,凭什么胡瑶有琪哥儿,她还没有自己的儿子。王妃生不出儿子,她和表哥又是最亲近的,只要她为表哥生下儿子,必然能把琪哥儿压下去。怪只怪童家蛮不讲理,害她丢了人,连带表哥也没脸。
彼时,周丽华尚不知道童晏华已经从胜利的欢喜跌落绝望的深渊。而窦家虽然上门赔罪,周家到底心中记恨,不肯再用窦家。加之周丽华受梁王的敲打后传话回来,周家立时偃旗息鼓,转而悄悄地延请相熟的太医。窦家的医术实非精绝,不过是因为窦氏服侍过孟窅一场,她们还想借机打听一些孟窅的私密,说不得孟家给过她什么妙方。如今闹出笑话来,把周家童家隐秘的心思明晃晃的摆开在世人的眼光下,周家抢人抢输了,没捞着好还惹了一身腥骚,对窦家自然避之不及。后来辗转听说童家也在私下里请有私交的太医,周家将心比心,倒是十分“理解”童家的处事。
童老太君为着童家的百年富贵犹不死心,可童晏华推脱王府有事走不开。童晏华的母亲甄氏拗不过老太君的意思,往恭王府跑了一趟,被童晏华一番哭闹。回到府里又被老太君骂了个狗血淋头。
“少在我老太婆面前做戏,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娘儿俩那点主意。”老太太砸了茶碗拍案而起,枯瘦的指尖险些戳上甄氏的鼻尖。“就是你这没远见的蠢妇,平日里蝇营狗苟,如今耽误我那可怜的孙女。今日不听我老太婆的,来日后悔却是来不及!”
甄氏是做媳妇的,只能捏着鼻子承受婆婆的责难。可老太太犀利的眼光像一把刀子,直中她隐秘的算计。老太太想的是童家的百年大计,真正心疼女儿的还是只有她。女儿说得对,童家那些庶出的女孩儿从前哪个没在女儿手里吃过亏,若是一朝得势,还不蹬鼻子上脸报复女儿?到时候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太太再疼嫡亲孙女,也不能同意去母留子。将来生母健在,晏华徒有嫡母的名分,和那孩子总有隔阂在。且看靖王如今和孟淑妃,外头瞧这母慈子孝,可那不过是做戏给大王看。淑妃看靖王的眼神疏远而矜持,哪里有一个母亲的爱惜;靖王对淑妃恭敬持礼,可母子间又怎么会事事讲究礼节、时时不离规矩。
甄氏缩肩垂头任由老太君发作,她委屈地捏着帕子也不辩驳。女儿说了,老太太若是刁难,只管推在她头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是恭王妃,是宗室,便是祖母也不能奈何她。
童晏华的父亲生的高大,此刻面色难堪地垂着头。夫人提前已经把女儿的主意说了给他,他不懂女人的小心思,可他只有一个女儿,总希望女儿顺心如意。
童家心思各异,妯娌间对童晏华母女多有不满。消息隐隐传出来,让身在恪郡王府的王妃池晚暗吃一惊,急忙找来母亲。池晚的母亲与靖王之母是嫡亲姐妹,老太太对媳妇失望之余,也是一肚子委屈,拉着女儿倒苦水,只是不敢把童晏华的病告诉女儿。
“祖母杀伐决断为的是一家子的前程,舅母爱女心切亦是人之常情,只恨那些嘴碎的下人把内宅的私密在外头说道。”池晚只以为祖母是心急,眼看晏华成婚三载没有音讯,才起了念头要往恭王府塞庶女。同为女人,她也为表妹晏华忧心,更偏帮晏华一边。
池晚幽幽叹了口气。她拉着母亲的手,语重心长地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母亲还是劝劝祖母,索性放开手,说不得过些日子晏华就有好消息了呢?前些日子才与周家有过龃龉,眼下再传出写风言风语的,童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童氏也不明就里,觉得女儿说得在理,便也点点头。可她早年也不喜欢嫂子甄氏,出阁前便瞧不上甄氏的小家子气,做嫂嫂的连小姑得母亲一支钗也爱斤斤计较。
“你祖母雷厉风行,哪里肯听我唠叨。”她露出三分迟疑,“再说你那舅母根本是个浑人,我若插手,倘或事情如她所愿还罢了,但凡不能如意,她必定连咱们母女也要迁怒。去年老太太不过说夸了珣哥儿一句,你也不是没瞧见,她们母女俩当场拉下脸来。”
说起这事,童氏也有怨气。珣哥儿多好的孩子呀?!晏华是吃不到葡萄酸葡萄,见珣哥儿讨了老太太欢心,说话立时尖酸起来。
“夕澜(池晚的小字)姐姐大度,可庶长子到底不好听。郡王府将来是立嫡还是立长,姐姐心里早做打算得好,没得便宜一些小贱人!”
池晚好脾气不与她计较,童氏这个做外祖母的都要忍不住跳起来啐她一口。恭王府是没有庶长子,童晏华拿捏得住侧妃妾室,可天下人岂是瞎的,背后里说她阴毒罢了。
童氏越想越来气,那里还肯管童晏华母女的官司。
“还是算了,何苦讨人嫌去?”既说起孩子的事,童氏又拉着女儿低声问。“珣哥儿就要三足岁了,你什么时候再添一个?”
外头都说孟窅福气好,当年长香别院待诏时,与她同住的都沾了她的福运。胡瑶,韩玉也都抢先生了儿子。韩玉更是有儿有女。童氏也怕韩玉抢了女儿的风头……
“等珣哥儿再大一些吧。”池晚无奈地敷衍过去。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身体的负担和精力的付出,她是真的怕了。
池晚自幼拿得稳主意,其实酷似她的外祖母童老太君,童氏也只好作罢。
周丽华羞恼,童晏华恨毒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与她们一般处境艰难。
李岑安病了,因为父亲被牵连进流言风波里,靖王已经表示出对她的不满。她担惊受怕夙夜难安。每每夜里一身冷汗从混沌里惊醒,这让她的精神越来越差,白日里也时常恍惚。
昨夜,她的梦里依然光怪陆离。她像个过客,看着自己形单影只,远远在圭章阁外看见靖王、孟窅、还有两个孩子和乐融融。那是她梦寐以求的画面,可她永远融不进那一幕。
靖王凝视孟窅的眼神温柔得让人忍不住想沉溺其中,他们的孩子天真可爱。璋哥儿虎头虎脑的,臻姐儿更是粉雕玉琢般,仿佛王母座前一对金童玉女托身凡间。
“小弟弟病好了,他回来了!”孩子银铃般清脆干净的奶音飘来,明明离得那么远,她却听得一字不差。臻姐儿说,那个孩子回来了!
李岑安惊叫着从噩梦中坐起,夜晚如水沁凉的空气涌进肺腑,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那个孩子回来了!”
林嬷嬷被她的尖叫惊醒。李王妃连日精神不佳,她不放心年轻丫鬟们,自己和衣靠在床头守着李王妃。只是她年纪大了,适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也不自知。
“您这是魇住了,不怕不怕!”
李岑安猛一个战栗,抱紧林嬷嬷丰腴的身子,上下牙齿还在打架。“不是的,是那个孩子!他回来了,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下午秦镜的一番谋算却勾出了她掩藏已久的秘密。
靖王妃长年卧病,早在孟窅嫁进门之前,就有她羸弱多病的传言。靖王妃病歪歪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也不知是哪里起的头,近来有人传说,她体弱多病,自知无法为靖王传宗接代,故而格外倚重孟窅。甚至愿意与孟窅平起平坐,堪为宗妇的楷模……
秦镜把这消息带进来的时候,眼里带着还未消退的喜庆。
“娘娘不妨借此造势。”秦镜劝她,抓不住宠爱,就要抓贤名,两边总要占一样才有她立锥之地。他进而想到,“孟妃已然儿女双全,这一胎不论男女,王妃不妨抱养过来。”
届时,他在外头运作一番,就说靖王府妻妾和美,李王妃贤惠大度,孟妃投桃报李,用一个孩子回报李王妃的抬举。只要李王妃舍下脸面去求靖王,只说为孟窅分忧,也好缓和与靖王的关系。毕竟孟妃已经养了两个孩子,再来一个未免辛苦。
可李岑安怎么敢……那回,她也是这么与靖王说的,可那年中元,她的手上沾满那个孩子的鲜血。如今,那个孩子又回来了,是不是来揭发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