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四、平衡与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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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就像雪球,在朱雀大街上滚过一路,裹上沿途的人多口杂愈发势不可挡。茶余饭后的消遣里,无端牵扯出许多人来。

恪郡王带来消息前,崇仪派出的人已经查到流言最初发源之所正是李王妃其父常光顾的一间酒肆。自己的这位老丈人是个什么德行,崇仪懒怠多言。大抵李家血脉里所有的精华灵气都凝结于他的妻舅——当年那位翩翩状元郎李梓安一身。李王妃在妯娌间始终抬不起头,许多时候正归咎于生身父亲混不吝的行事上。

或许是李父酒后失言,为女儿的境地吐了几句苦水。可流言传播速度之迅,辐射范围之广,若非有心人在其中搅动局势,崇仪却是不信的。这里头究竟是老大崇武、老五崇仁,又或者老五家——那位不着调的童家表妹,他尚未有足够的时间查证,索性顺势把水搅得更浑。

幕后那人欲借流言杀人于无形,他也不能让那人把关系摘干净。

其实,李岑安才是最无辜的那个。她曾在暗夜里窃喜,可短暂的痛快后,更多的不安与恐惧迅速将她笼罩。舆情是一把双刃刀,关于孟窅的流言越是热闹,越是凸显出自己的无能。她的王妃之位本就是一场闹剧。在望京,在白月城,她每日战战兢兢,时时如履薄冰。世间有多少人艳羡李家因祸得福飞上枝头,就有多少人在背地里讥笑她的出身。每一回与孟淑妃、与大嫂二嫂相处,都叫她忐忑难安。便是一个字、一个笑都要反复揣摩其后深意,每一次出声,每一步迈出,都有无数次斟酌思量。别人越是看轻她,她便越是要做到无懈可击。她时常夜半惊醒,以为自己从噩梦中醒来,却很快发现自己还在另一场噩梦里沉浮。纵然她不在意靖王的心意,她不能不要自己的体面。

她示弱,她蛰伏,她要世人同情她的遭遇,却不能站上舆情讨伐的刑台,遭人嗤笑唾弃。

“王妃金安。”小陆麟白净的脸上写着和气,笑起来的时候却露出显见的为难。“王妃安心静养,外头的事三爷自有决断。只是李员外镇日流连酒肆教坊,实是有失体统,于王妃的脸面也不妥。三爷不便开口,王妃得闲劝一句吧。”

这是把罪过归咎在李父身上了。为此,李岑安急得上火,府医来过三回,正院那里仍是没有消息,更叫李岑安心慌不安。从前,靖王若得空便会来露个脸,坐上一盏茶的时间。无需说什么贴心的话,有时只为了全她的体面,因为她是靖王妃。

林嬷嬷让她主动去向靖王辩白。她如今病容惨淡,脱簪素服摆出十分的诚意来,必能叫王爷怜惜。李岑安心道不妥,这样不就等于她供认不讳,是父亲散播的流言。可父亲为什么这么做,后头是谁在指示,细究下去她实在就百口莫辩。因为她确实存着这份心,她知道,靖王也知道……

秦镜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其实,靖王并不需要李王妃的负荆请罪。他派陆麟来,只是来转达他的立场。这件事是不是李老爷子做的并不重要,是不是李王妃的指示也不重要,靖王是在借此敲打李王妃。至于李王妃是否领会,是否表态,都不重要。李王妃爱惜羽毛,不肯放下无谓的架子去请罪,却是歪打正着。即便她去了,靖王无关紧要地宽慰一二句,这件事便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去与不去,并不会改变靖王的态度,在他看来也就不重要了。倒是李王妃的病,不妨再拖上一二月,眼前的局面便可不攻自破。靖王总不会叫她一直病下去,毕竟李王妃久病不愈,反而坐实了孟窅的跋扈。因此,外头流言愈演愈烈的时候,秦镜的心反而定了。

“荣王妃上位是大王的圣旨,难道说大王的圣旨不妥?”

“梁王府的大郡主六七岁了,才得了一个哥儿。”

“恭王府那么些妻妾,什么动静也没有。”

曹韵婵抱着一支白腻匀停脚,低垂的视线落在血一样殷红的指甲上。屏风外小太监还在滔滔不绝地学舌,比茶馆里说书先生讲得还精彩。那就是个傻的,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戳着童晏华的心窝子,还在那儿自以为是。

哐一声,赤金瑞兽香炉砸在地上,曹韵婵眼前一花也应声歪倒在地上。那只白嫩的脚踩在黑檀木的脚榻上,脚背上的青筋高高地凸起来。

曹韵婵熟练地从地上爬起来,头扎得深深的,和丫鬟们跪做一堆。谁也看不见她垂落地花容上一派平和,半掩的眼皮下闪烁着锐利的快意。童晏华靠着娘家的势力素来猖狂,行事恣意瞻前不顾后。流言才露出一角,她就急燎燎地去浇油添火,怎么难听怎么来。如今火烧到自家门前来,她又不高兴了。

曹韵婵抿去冷冷的笑意,额头抵着自己素净的指尖。童晏华怕她争宠,日日把自己拘在跟前立规矩。名为规矩,却是各种折辱磋磨之实。她恨娘家没骨气的父兄,捧着童家的臭脚唯唯诺诺,连累她在童晏华面前永远直不起腰板儿来。童晏华若紧实差遣她端茶送水倒还罢了,如今她受了恭王的气,捉不住恭王跟前得宠的小妖精们,只拿她一个撒气,而手段愈发下作。今日她竟敢把自己当做洗脚婢,明日还不知想出什么恶心人的差事折磨自己。

可她虽无力违抗,心中却是痛快的。童晏华越是卑劣,只说明她的日子越是不如意。书房里那对小妖精前几日又抬了位分,她气恼不过,一巴掌打在姐姐伶儿的脸上。那丫头当场梨花带泪地娇啼作泣,端的一副我见犹怜的勾魂状。

“娘娘要打要骂,妾本不敢违命。只是爷回来瞧见,难免又误会娘娘,那便是妾的不是了。”她说着最软和的话语,却像是屋檐上映着寒光的冰棱子,扎得童晏华眉目都扭曲起来。这是在炫耀自己与恭王的亲近,用恭王的宠爱将童晏华一军。

童晏华哪里忍得下这口气,指着伶儿鼻尖的手都在发抖。她不知道,自己尖刻的嗓音暴露了自己色厉内荏的真相,更叫伶儿得意。

“爷瞧见如何,堂堂主母还治不得你们这些成日见上蹿下跳的小娼妇!”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所以更是义愤难填,连带将府里所有妾室通房都骂进去,恨不能把恭王身边花枝招展的妖精们都打杀了。可伶儿姐妹的名号已经报上宗人府,不再是她能随心发卖的奴才秧子。

“烂心肠的狐媚子,拿爷作筏子,你也配!”她明艳的五官上柳眉倒竖,眼角泛起狠厉的红色。“只怕你那好妹子心急抢在你前头,爷没那工夫正眼瞧你。”

也不知恭王怎么想,偏让妹妹压着姐姐一头。此时,恰好被童晏华拿来挑拨。可惜伶儿不接她的茬,压着眼角的水光,柔弱无助地看向童晏华。

外头还在热议皇家密辛,最初的版本不知经过多少轮渲染臆测。各家王妃的名声受其牵连已在其次,更有甚者私下议论,说是大王的王位来路不正,当年霸占兄嫂,报应在儿孙身上,乃至于旧燕王这一支子嗣不丰。

眼见着舆情一发不可收拾,聿德殿里宁王妃也有些坐不住。宁王整日颓丧不振,她纵是用尽心机又有何用。眼下至关紧要的还是要一个孩子!宁王膝下凋敝,且不说世人如何非议身为王妃的她,这是通往九黎殿最大的阻碍!

范琳琅的担心与桓康王的如出一辙。在扶持心爱的次子这条路上,桓康王屡战屡败而屡败屡战。他甚至一度异想天开,腆着脸私下向孟太师询问,孟家是否还有适龄的姑娘堪配宁王。可惜孟家唯一待嫁的姑娘尚是垂鬟小儿,路还走不稳。

这风声传出暄室,几家欢喜几家愁。宁王是犯愁的那一个,梁王府里最犯愁的那个是周侧妃。大王想要孙子,她想要一个傍身的儿子。胡瑶有的,凭什么她周丽华不能有。可她承宠不算少,偏偏一直没有音信。

她悄悄请了大夫,都说一切安好,欠的只是子女缘分。周丽华冷眼横眉,分明是庸医医术不精的推脱。娘家知晓她的心病,送进来一位医婆为她调理,又四处搜罗坐胎的方子。她早听说,阳平翁主请大王赐下一位医女,就在胡瑶身边日常服侍。想来胡瑶能拔得头筹,这位医女功不可没。

无独有偶,童晏华也派了人在望城内外寻访。涓清提醒她,孟窅能接连坐胎,兴许就是孟家有什么不传世的秘方。她又想起,孟窅的母亲小谢氏为她去碧桃观祈福,立时传话娘家去碧桃观供一盏长明灯,保佑她早日得偿所愿。

碧桃观里香客往来,这一日两位国公府不期而遇,客套的笑容下还有几分尴尬。更不提频繁出入京城药铺医馆的两家家仆彼此心照不宣。

袁爱爱自从被桓康王赐药,落了个宫寒的顽症。她出身微贱,纵有梁王偏宠,太医院正经大夫瞧不起她,诊脉用药多有敷衍。再者,她还存着一丝侥幸,想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根除病灶,将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哪个女人不想做一回母亲?她托身梁王,若是有个孩儿,那便是皇亲贵胄,日后还怕少了泼天的富贵不成?

这日,她的丫鬟照常去医馆配药,却听来一件笑话。童家和周家继碧桃观偶遇后,又在一位皇商家冤家路窄。不是旁人,正是在靖王府照顾过孟窅的胎的那位。

她换上一身新做的桃红小袄,迫不及待地将消息学于梁王听。梁王最是孝顺,对周家表妹多有怜惜。她必不能叫周丽华先于自己诞下孩儿,分走梁王的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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