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也不是多么大胆鲁莽的人,那样的人做不到他现在的位置,他只是突然,心里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门开了。
明明这座寝殿早上还被仔细的清理过,还是万春亲自带人收拾的,此时却觉得有些阴冷,空气里也飘满了灰尘。
可能是因为梁上挂了一具尸体的缘故吧……
一具尸体?万春猛地跌坐在地,他多少年没有这么失态了,连滚带爬的走出了未央宫,他声音似哭似笑,闻者悲伤,却又响彻东宛皇宫。
“皇,皇上驾崩了!”
东宛帝萧承泽,在西楚军队攻入东宛京城的那一天,被身边的大总管太监发现,自绝于寝殿的梁上。
一国之君身亡,究竟有多少人会真正悲伤?何况还是在这个面临着国破家亡的危急时刻?
众位大臣草草安置了东宛帝……不,是东宛先帝的尸体,就派人去找萧宇祁这个太子殿下了,毕竟东宛还需要人来继承皇位。
即使国家的存亡还都是个问题……
东宫被东宛先帝画成了牢笼一座,里面囚禁着胆敢违抗皇帝旨意的太子殿下,萧宇祁近一个多月来就在自己的东宫中“思过”。
虽然说是思过,萧宇祁却根本无心去为当下东宛的困境想出个办法来,只是整日沉迷饮酒,醒了喝酒,醉了睡觉,天色昏暗沉沉,不知今夕是何夕。
西楚大军攻来,东宛人人自危,一时竟然没有人去告知萧宇祁东宛帝驾崩的消息。东宛皇宫里有名号的主子里,萧宇祁竟是最后一个知道东宛帝薨的消息的人,而那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万春找到了醉生梦死的萧宇祁,先是被他身上的酒味熏的跌了个跟头,又忙扯着萧宇祁的袖子唤他道:“殿下?太子殿下!陛下驾崩了,您快振作起来啊,东宛国需要您继位为君啊!”
萧宇祁脸上两坨红晕,眼神迷离,明显醉的厉害,对万春说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伸手去够桌上的一只酒壶。
“砰——!”酒壶被他碰倒到地上,碎成无数碎片,飞溅的瓷片划破了萧宇祁的手臂。
疼痛和巨响似乎唤回了萧宇祁的一丝理智,他呆呆地看着手臂上兀自流血的伤口,过了一会儿后才转向对面的人,迟疑的问道:“……万公公?”
“……哎!”见他清醒过来,万春大喜,连忙应了,又悲痛道,“殿下这是喝了多少酒……怎么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没,没多少……”萧宇祁强撑着想坐直了,却因为力气不足,一手扶空摔回了地上,他揉着宿醉后巨痛的头,问万春道,“万公公,你怎么来了?父皇,他让我出去了?”
万春瞬间老目含泪,一个大礼跪在地上道:“先帝三日前驾崩于未央宫,还请太子殿下继位为君,为东宛主持大事!”
萧宇祁皱着眉头看向他,似乎不能理解万春在说些什么,半晌后才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他摇摇头,努力站起来,万春连忙扶着他颤颤巍巍的身体,担忧的看向他。
父皇,仙去了?
对于这个消息,萧宇祁真的一时无法接受。东宛帝是那么要强那么强势的一个人,就算身受重伤,也绝不能击垮他的意志。那么……
发生了什么?
萧宇祁转向万春,急切的问他:“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
在他不自觉的时候,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声音也仿佛三日未开口一般嘶哑。萧宇祁或许不满意这个父亲,但是多年来的感情是不假的,他的眼泪骗不了自己。
万春看他这副样子也觉得心痛,一同哭道:“西楚大军已经攻到了京城门外。陛下想是不愿受辱,才,才自绝于梁上……”
不愿受辱……是了,这才是东宛帝的性格。
萧宇祁自嘲的提起一边嘴角,放开了一时激动抓住的万春的衣领,喃喃着别人听不清的话,跌坐在旁边。
“殿下……太子殿下!”万春膝行至萧宇祁身侧,哭着喊他,“众位大人都在门外等您,还请您出门去,东宛需要一个皇帝啊!”
萧宇祁慢慢抬起了头,他的脖颈像是锈住了一样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神色阴沉如同死灰。他抹抹脸上的液体,道:“好。”
众位大臣惶惶不可终日,商量了许久还是决定去请萧宇祁这个太子殿下来主持大事,此刻正候在东宫门外,等萧宇祁出来。
至于东宛先帝的葬礼,只能草草置办。
殿门,缓缓开了,透着一股子死气和颓败。
萧宇祁脸上还带着宿醉的潮红,眼底是死水无波的沉寂,他扫视一圈东宫门外的官员,良久默不作声。
今日怕是三个月来,东宛官员聚的最齐心的一次了吧。萧宇祁心中嘲讽,也不知道在嘲讽谁,面色阴沉。
众官员面面相觑,不知道萧宇祁的沉默是什么意思,只能使使眼色互相交流,最后在一品大臣的带领下,数十位朝臣跪了一地,齐声喝道:“吾皇万安万万岁!”
萧宇祁不为人知的轻蔑一笑。
至此,东宛国江山依旧,帝王却已经换了人做。
……
东宛朝堂。
消瘦的新帝扶着额头坐在龙椅上,对于朝上和菜市场一样热闹的争吵无动于衷。
“陛下,陛下!”兵部尚书喊了两声,萧宇 祁这才转回了注意力,淡漠的看向他。
“爱卿说的有理。”萧宇祁无比敷衍的挥手答了一句,注意力又有转移到别处的趋势。
兵部尚书语结,不尴不尬的立在了原地。
新帝上位,万春还是总管太监,这时正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低声提醒了萧宇祁一句:“陛下,兵部尚书大人是问陛下今后的战策呢。”
“战策?”萧宇祁似是终于有了丝兴致,他挑眉道,“兵部尚书有何见解?”
“臣以为,当战,且要战的快准狠,臣连夜想了三十三条计策,正欲……”兵部尚书要掏袖子,一脸兴奋的献计。
萧宇祁淡淡一笑,打断道:“不必了。”
兵部尚书当场一僵,同时僵住的还有朝上所有主战的官员。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兵部尚书曾明作为曾经被东宛先帝托付过“大计”的人,是东宛朝堂上主站派的中坚力量。
曾明无比暗恨东宛先帝自绝的那一日,他正在府上养伤,没能劝先帝一句,平白叫先帝走上了绝路。所以一心只想战,直到打败西楚的军队为止。
可惜没有多少人和他是一样的想法,包括当今新帝,萧宇祁。
萧宇祁的态度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兵部尚书不甘心,还欲再次进言,被身侧的刘侍郎拉住了。曾明和刘侍郎二人是多年好友,自然知根知底,为了及时止损,两位朝廷命官相视一眼,终归是同时安静下来。
龙椅上的萧宇祁百无聊赖的拉拉身上不怎么合身的龙袍,他看也不看堂下的众臣一眼,兀自总结道:“没有别的琐事了吧,没事就散了吧。”
敌军就京城门外,东宛的都城随时可能沦陷,萧宇祁却把这等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事情叫做是“琐事”?!
本以为先帝去世,新帝上位,东宛能迎来一个不那么黑暗的未来,结果新帝就是这般颓丧的模样?!
那东宛的未来……
众位大臣交换了个眼色,俱是无奈的摇摇头,准备着退朝走人了事。万春也等着萧宇祁的眼神,只待唱喝一声,宣布这沉闷的朝堂可以散去了。
然而萧宇祁却在这时抬起了头,他笑道:“西楚军队那边如何?”
兵部尚书眼睛一亮,立刻回道:“禀陛下,西楚的军队就在京城郊外三十里的地方,禁卫军首领率领禁卫军正在竭力抵抗,战况还在胶着中……”
“呵呵,”萧宇祁笑了,正当众位大臣不知所措时,他冷声道,“战况胶着?!西楚军队个个如狼似虎,凭禁卫军那一群十几年不打仗的懒兵,也能和纳兰夜手下的兵打的“胶着”?!”
萧宇祁一眼看透兵部尚书只是在粉饰战况的情况,他很清楚凭东宛如今的情势,根本没有和纳兰夜一站的能力。
“陛下……臣不敢欺君,只是楚王纳兰夜那边,近日不知为何缓下了攻势,也就给了我们的将士们一点喘息的机会……”兵部尚书满脸惶恐,说的断断续续,但还是说出了实情。
纳兰夜缓下了攻势?怕是直接不攻击了吧,萧宇祁不无嘲讽的想。
只是……纳兰夜为什么要这么做?攻打到敌国都城,情势大好之下,却又驻兵不前,驻扎在三十里之外的地方,在……观望?
萧宇祁一手撑着头思索着,不肖片刻就得出了结论,他自嘲的扯扯嘴角:“退朝!”
身侧的万春立刻高声唱道:“退——朝!”
兵部尚书还以为有了转机,没想到萧宇祁竟然一声不吭的宣布退朝了,还想喊住萧宇祁再进言几句,再次被刘侍郎拉住了。
“陛下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刘侍郎恨其不争的骂兵部尚书,“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这时候糊涂起来了?!还想喊住陛下,你,你是傻了吗?!”
兵部尚书让刘侍郎这披头盖脸的几句吼的回过神来,他懊恼的垂下头,嘟囔道:“本官知道,这不是,想给东宛的百姓谋条不那么艰难的出路吗……”
刘侍郎也是长叹一声,谁不想给自己面临灭亡的国家谋条出路呢?怕是就连太子殿下……不,陛下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实在是想不到出路罢了。
“走罢,不要想多了。”刘侍郎拍拍老友的肩。
东宛的两位老臣在皇宫的晨辉里留下两个颇为沧桑的背影。
尽力了,他们都尽力了。
几乎已经能猜到东宛的未来,但他们实在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