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抹去额头的汗珠子,见她离去,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出朱府去寻找在逛街的老婆子和儿女。
只是还不到约定的时辰,约定的地点空无一人。他只得在大街上四处寻找。
京都正逢年节,此刻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哪里见得到人。他便放弃了寻找,寻了一处茶铺要了一碗茶,吃点花生米,听着台上唱的小曲。
忽然他听见旁边有人议论道:“今年的年可不好过啊,没见前几日朱家被抄了。”
“哪个朱家?”
做为朱府的卖身奴,他十分关心主家的动向。主家要是倒了,他们便会被卖给新的东家,如果主家犯得上通敌卖国的重罪,那他们这些奴仆将会全被株连杀头。
他竖起耳朵来。
只听旁边人左右看看,小声道:“就是那个百草堂的朱家。那个做官的那一支。”
“哦。他家啊。犯什么罪?”旁边人恍然大悟,又郁闷道。
“可昨天我还见他去他家药堂了。这胡说的。切。”另外一个人聚过来,摆着手。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平原小世子带着禁卫军去的。”
“哦?那就怪了。抄家了还能在外面行走?肯定不是抄家。”
“这个我知道。据说是他们家藏了以前陈家的大小姐。还记得那个陈家大小姐吧?”
“哪个陈家?”
“哎呀,还有哪个陈家。九年前被抄的那个陈家!”
“哦。他家啊,知道知道。那可是……哎!”旁边的人一提陈家立刻摇头,又谨慎看了看左右不言语了。
“没事,不是前几年大赦过了。”
“这倒是。陈家大小姐啊当年可是我们大赵国的美貌加才情数一数二的大美女啊。当年死的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她没死。知道吧?这朱家把她收留了,而且当时她都有了身孕。那朱家大爷就是司农大人,跟她不是订过亲吗?见她可怜,就娶了她,好给那个孩子一个名分!”一个大娘路过,停下来听了一会,凑近小声道。
“你怎么知道?”大家齐齐望着她。
“那是,我家七大姑的表姨在朱家做事呢。”
“我也知道,这个事是真的。那朱家大小姐才七个月不到就出生了。当时还说早产来着。”
“我想起来了。”有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妈插话道,“那可是朱府的嫡女,居然没摆酒。满月酒、抓周什么的都没摆酒。”
“对。要是自家孩子,怎么会那么讨厌?”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据说那司农大人和高家表妹是情投意合。”
“那这陈家大小姐横插一脚,且不是棒打有情人啊。……”
“那是……”
管事听不下去了,想阻止,想想自己一下乡下人怎么管得了京城里的流言蜚语。
看来这里是是非之地,还是早早回乡下安稳一些。
想着,当夜便告辞了朱家,说还要给庄子准备年货,朱兴敬不疑有他,让他回去了。
既然是谣言,当然是越传越离谱,到了除夕,已经说成陈氏不知廉耻,勾引朱兴敬,棒打鸳鸯,威胁朱府娶了自己。
朱兴敬受了气还能如此安然度日,果然还是当年那个玉面郎君,品德高尚的翩翩公子。
就连时间不往来的门客又渐渐回归,幕僚还一起去望天楼喝酒弹琴。
这前段时间的阴霾是一扫而空,朱兴敬兴奋地连续好几个晚上都睡在高若兰那里。
朱府下人见此景象,更加无人理会陈氏。甚至还出现了好几次故意漏了送饭的情况。
朱白露只当日常母亲也是如此,心疼之余想着再忍几天便可出府,反正陈一笑和赵仲晨时不时也带些吃食来,便罢了。
陈慧敏在草堂夫子精心调理下,这几日倒精神了许多。但是她是何等聪明人,已经猜到自己身体出了状况,而且是很难很难医治的病。
她在琢磨着什么时候寻个时机将所有一切都告诉朱白露。
这天是除夕,今年的除夕没有陈氏和朱白露的份,望着朱府挂满了红红的灯笼,朱白露想不明白,刚被抄家的朱府居然敢依旧例过年,该吃喝得照旧,该唱戏听曲的照样,一点都不像其他被查抄的人家,过年小心翼翼,丝毫不敢铺张浪费,生怕被抓一个把柄再次被查抄。
赵王听闻了朱府热热闹闹过年,反倒赞许道:“有意思,朱司农宠辱不惊,倒还堪用。”
这一句话有意无意当夜便传了出来,朱府大年初一便有人纷纷上门拜年。
朱兴敬更是得意洋洋。
没想到这朱府经过被查抄一事没有显出一丝颓废,反而更加欣欣向荣了。
朱白露和赵仲晨等人郁闷地在屋子里陪着陈氏,探讨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按说这样下去,就是朱府败落的开始,怎么反而更加兴盛起来?
“这个伪君子,不然我直接杀了他!”陈一笑最沉不住气。
“他可是我父亲!是浅绿的父亲!”朱白露没好气地给他一个白眼。
忽然范刀从天而降,在赵仲晨耳边悄声耳语。
“好个朱府!好狠毒的心,真是最毒妇人心。”赵仲晨一拍桌子,愤怒站了起来。
范刀垂了头不敢言语。世子爷平日里虽然表面纨绔,其实心地善良,是个好人。他从没打杀过一个坏人。至于他杀的人,不是细作,便是十恶不赦之徒。
能让世子爷发怒的,大概也只有朱府这几个妇人了。大丈夫堂堂正正,刚做敢当,哪像朱兴敬这样反复无常,使用妇人计策的小人。
大家见赵仲晨面带愤愤不平之色,都住了嘴,齐齐望着他。
范刀只得又将事情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只不过他说的委婉许多:外面传言陈夫人进朱府前已有身孕,露姐儿是私生子。朱司农忠义两全,舍已救人,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高夫人委曲求全多年。幸亏圣上英名,才没怪罪与朱家。
这,这都是哪里跟哪里?
难道她陈慧敏在死前还要声名狼藉,声名具毁吗?
陈氏急促喘着气,忽然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急心疯!赵仲晨赶紧拔下陈氏头上的簪子,一下扎在陈氏手指头上,虎口和几个大穴位上,只见陈氏慢慢睁开了眼,两眼含泪,长长的眼睫毛一眨,眼珠子便落了下来。朱白露多看了两眼赵仲晨,没想到他居然是会一点点医术的。
他们只听陈慧敏小声抽抽了一会,便道:“这是天意啊。囡囡过来,母亲有话给你说。”
这是不想让他们听的意思了。
陈一笑和赵仲晨很自觉地走了出来,关了门。
天空飘着片片雪花,地上一片白茫茫。
屋子里火盆里的碳是赵仲晨前段时间拿来的无烟檀木炭,烧起来没有烟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陈氏望着盆子里的火焰,陷入了沉思。
良久,她才尴尬出声:“她们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朱白露显然没反应过来。
陈氏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停顿好会,又道:“囡囡,草堂夫子说我这个毒不易解。若是我不在了,你要带着浅绿,离开这里,去古蜀国吧。”
“囡囡不要母亲有事。母亲要好好活着,要陪囡囡一辈子。”朱白露扑进陈氏怀里,撒着娇,眨着眼,使劲联想母亲这说的什么跟什么。
“哎……”陈氏长叹一声,终是下了决心,道:“竹溪先生其实叫李慕然,八岁不到便到了赵国做质子,一做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大赵王都换了两个,他却不能归国。百折不挠活了下来,还成了著名的竹溪先生。”
“恩。”朱白露躺在陈氏怀里玩弄着她腰间环佩,无聊点着头。
“陈府、高府还有现在的平原郡王跟他关系都很好。我出生那会他刚好到大赵国,来陈府拜访,便说聪慧敏捷,所以叫慧敏。那时他才八岁,我父亲说这个蜀国质子眼神坦荡、作风沉稳,做质子真是太可惜了。只怕赵王永不会让他回去了。果真如此,我们渐渐长大,他才华横溢,声名远播,赵王果真不许他回去。我们便成了最好的朋友。我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是我的天和地。”
朱白露眨着眼,渐渐听出不一般的味道来。联想到众多的画像,她忽然从陈氏怀里坐了起来,瞪大眼望着她。
“如今你也长大了,果然聪慧如他。是的,十年前陈府被查抄,我幸免于难。蜀王病重,他总算可以归去。临行前他来看我,我打算跟他离去。没先到马失了惊,我没能敢去跟他汇合。还摔断了腿。一年后,他悄悄来看我,让我跟他离去,不想我在约定的地方等了又等,没等到他,却等来了朱兴敬。”说起往事来,陈慧敏尴尬万分。这些事情对一个世家小姐来说可都是违反伦理的事啊。
朱白露递给她一杯水,她一饮而尽。
“他说他走了。临去前,将我托付给他。说他再不会回来了,就当他死了。我不相信,我哭闹着,可是再没了他的消息。这时我的肚子里已有了你,当年的朱兴敬真的和现在不同,他说他让他娶我,要我和他好好过日子。这些年来,也是我对不起他,自始至终我始终忘不了他。”
陈氏说着更加控制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母亲性子也过于柔弱了些。
朱白露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我明白了。我是竹溪先生的女儿。”
啊?陈慧敏惊讶地抬了头,只见朱白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安静静望着自己,眼里不见一点意外。
她释然了。多年来,她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跟朱白露解释,没想到这个孩子那么平静接受了一切。
其实,朱白露心里是惊涛巨浪,联想到刚才范刀说的一切,她明白了。朱府这是急着不惜一切想要刷白自己,推出一个孩子和弃妇,换来一个家族的平凡和繁华,倒是打得好算盘啊。
我偏生不会让你们如意!我要找你们算算账,算算前世的帐,算算我母亲的帐!
我要你们血债血还!
朱白露嘴角含笑,眼眸烧起了熊熊烈火。
陈氏小心翼翼望着朱白露,发现这个女儿已经长大,不再是她熟悉的囡囡。都是朱府逼得,可怜的孩子。
她将朱白露搂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