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微暑,长路漫漫,车队每日都向前赶路。没几天公主等人就感受到长途跋涉、舟船劳顿的辛苦。带队的李执山和崔悯商议,趁着刚出南方富庶地区,在附近找一家舒适大宅院,让三千多人马休整几日恢复下精神再赶路。听到休息,公主和明前等人都满脸喜色得答应了。
江南边缘的渝州渝南县,是天下最有名的书香门第荀氏家族的老家。由当地知府牵线,公主驾临到渝南县,由荀氏家族接待了皇帝御妹。
渝南荀家,与关中王家,中原郑家,川中刘家,两广李家,陕西的凤家,还有江南的范家汝南王家,并称为当世的八大门阀世家。都是传承上百年的书家门第、官宦世家。尤其是荀家,单在本朝便出了一位巡府两位六部中层官吏,虽然还没有一品大员,也称得上官宦之家。与关中王家并称为元熹朝的“文林双秀”。
这样的显赫家族,祖宗基业又在渝南县,他们家的荀家老宅“荀家园林”,更是穷几代族人之力修建的豪华园林。里面亭台楼阁更仆难数。有来自江南水乡的花木,来自北地的花岗岩玉石,由全国的能工巧匠精心合建出一个巧夺天宫的锦绣园林。是渝洲当地最有名的园林。这样的世族来接待益阳公主自然万无一失。他们立刻整理出荀家园林来接待公主车队。
于是这日,在渝南县全城百姓焚香洗街的欢迎下,在荀家全族的夹道欢迎下,益阳公主一行人驾临了“荀家园林”。
公主等人一进园林,果然大开眼界。处处琼楼玉宇仿若天宫,花鸟池鱼宛如仙境。各种备好的“衣、食、住、行”等贡品,无一不是人间珍品。车队诸人都啧啧赞叹。这渝南荀家十几代积累下的豪族底蕴和荣光果然非同小可。
荀家族长是个精明能干的八旬老者,带领全族人恭敬地迎候皇家公主。除了命令在附近州县做官的荀家子弟赶回来参拜公主,家族内部有秀才功名的年轻子弟和有封号的女眷们,也都必须全幅衣冠大礼地拜见公主。务必要把公主驾临荀家的大事办得红红火火喜气洋洋。一时间渝南县和荀氏全族都热闹非凡。
当晚,“荀家园林”的中门大开,全族老少都聚集在大堂“德辉殿”里,拜见公主殿下。大殿里明灯高悬富丽堂皇,益阳公主高居主位,旁边环伺着太监女官们。李执山、崔悯侍立两旁。陈虎成在殿外巡视。
荀家众人依次拜见。益阳公主含笑打量着荀家人。果然,荀家官员们个个是威严儒雅,堪称国之栋梁。后辈子弟是英俊潇洒,都为俊杰。女眷夫人小姐们也都是仪态大方外美内惠。不愧是传承十几代的名门。益阳公主本来就喜欢年青才俊们,更是多夸奖了几句,捡了其中最出色的长子嫡孙赏了玉如意等物。荀家众人都觉得面上有光。
范明前和张灵妙是半路上搭公主便车的客人,不是公主车队的人,不好进入大殿跟公主接见地方豪族。两个人就站在大殿后门旁,好奇地观望着这个盛会。
荀氏子弟分批进殿行礼,行过礼的子弟和小姐们退到殿角。也看见到殿后门并排站着的一对年青男女,不禁多看了两眼。左边是一位穿浅黄八扇裙的清秀少女,右边是一个穿深蓝道袍的俊俏道士。两人都是面容清秀笑容温和,津津有味地看着殿中仪式。他们以为这两人是公主的随从或清客,也客气地点头示意。
这时候,殿门处又挤进几个人。两个年轻人拉着一个白衣少年,挤到了排队晋见的队尾。等着晋见公主。两个年青人一高一矮,正好紧紧夹住中间的白衣少年。白衣少年衣着丽都却脏兮兮的,绸袍、手臂上沾满了黄绿色颜色,乌黑的头发乱蓬蓬地束成一团。长得浓眉大眼开朗英俊,却一脸不耐烦。
两个年青人紧紧拉住他,像是怕他转身跑掉,小声说:“七公子,族长说了所有人都得向公主行礼。从大公子到二十一公子都得到,如果你不到,岂不是怠慢了公主?公主会怪罪的。”
“得了吧。这么多人,公主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少了一个人?别在这儿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叫做七公子的少年不悦地说。话说得相当直白。
两个人苦笑了:“七公子,咱们荀家族大业大,公子少爷们也很多,可是有名的却只有几个啊。大公子荀恒是未来的族长,三公子荀台是天生神童,十二岁就中秀才了。接下来的就是你这位荀余荀七公子了,是天下最著名的丹青画手,一尺画值千金。你们三个人是咱们荀家最杰出的后辈子弟。族长特意交待,一定要让你在公主面前露个脸……”
“露什么脸……”荀七公子不耐烦得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本来俊朗的脸,被衣袖上的颜料涂到顿时成了小花猫脸。他浑然不在意,嗤之以鼻地说:“这也叫露脸?在公主面晃一眼,就能得到好处?别做梦啦!你的脸长得再好看也没用,公主一不会下嫁,二也不会给你封官。再露脸也没用。这些人都在瞎胡闹什么啊?白白耽搁了公主休息。我看公主都快累瘫了吧,她来咱们家园子是为了休息,不是为了让我们露脸的。”
“噗嗤。”明前忍俊不禁得笑了。他们站在极近正好听到了这位七公子的话。说得真犀利,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可不是吗,公主坐车走了五六天,早累得精疲力竭了。要不是她素来讲究礼仪,硬撑着也要跟荀家族长和众人寒暄周旋,早就累倒了吧。这个人的嘴巴很毒看事却很准。
荀七公子荀余听到了笑声,知道被人笑话了。俊脸也微红。他扭头看去,就觉得眼前一亮。
后殿门口站了个穿浅黄色锦裙的少女。一张鹅蛋脸,高挑的身材,整个人显得风姿窈窕。明眸乌黑,瑶鼻樱唇,一双如剑般的长眉斜飞入鬓,为这张芙蓉般的面颊增添了一种英姿飒爽的气息。她眼神活络,顾盼生姿,眉目飞扬,容光焕发,是一位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的秀丽少女。好一个灵动俊逸的少女。
荀七公子是位画家,平常观察人很细致,看人的眼光很精准,善于发现人或物的独特处。他立刻就发现了这少女的不凡之处。她面容端庄,举止雅正,身不轻摇笑不露齿,极有大家闺秀的风姿气质。一双眼睛却露出了本性。眼神灵动,跳脱活络,内含精灵,像是会说话似的。眉目顾盼间有一股生机勃勃明亮昂然的美。很活跃,很独特,很耀目。
和他平时常见的自家姐妹的“温良贤淑静”的优雅娴静之美截然不同。奇怪,画家心里想,这华服少女是随着公主而来,该出身在宫庭。怎么会有这种明朗英气的美呢?这种美从何而来?不过那少女眼神含笑,向他落落大方地点头。荀余也不由得向她回礼。
之后他扭过头,不悦地说:“不管了。反正我是没空排队晋见公主。我还要回去继续画我的画。一会儿没了灵感,可画不好春山佳人图了。”
“不行啊,七公子。你必须见公主,不然族长和大爷们要打断我们俩的腿。”两名荀家子弟紧紧抱着荀余的胳膊不放他走。七公子向来才高气傲,脾气很大。可是这次是公主驾临的大事,他们真不敢让他走了。两个人揽胳膊抱腰的就是不让他走。
荀余大怒:“放手,放手,你们这些混蛋,以为排队巴结公主就能讨好了……我偏不……”
几个人正拉扯吵嚷着,前殿忽然变得安静了。族长、荀姓官员和子弟们一同扭脸看向这方向。原来益阳公主听到了动静,抬头看向了这边。
得,这下子想走也走不脱了。荀七公子无奈,只好走上前跪地施礼:“荀余给公主施礼了。”
公主粉面含笑,眼睛弯弯,上下地打量着他笑道:“你偏不什么?我就这么可怕吗?”这句话一出,把荀家族长吓了一大跳。
“呃,才不是……”荀余是个性情天真的画家,却也不是不通世俗的蠢才。忙恭恭敬敬地道歉:“公主不可怕。公主是位端重可亲的金枝玉叶,是荀七说错话了。请公主原谅。”他言词无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夸奖的话也说得不伦不类。人们又拈了把汗。
益阳公主也笑了:“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丹青画家荀七公子吗?听说画的‘渝南春’曾获得孔圣人后裔的夸赞呢。益阳也久仰大名,没想到是位这么样的少年才俊。我一定要好好地欣赏你的画作。如果有时间,还要请你为我画一幅画像。”人们暗自松了口气。
荀余应承道:“如果公主有时间,尽管叫荀七来作画。我正在画一系列春山美人图,像公主这样的端庄美人我也想画呢。”
荀家众人都忍不住扶额,觉得眼前发黑站不稳当。小七说话太言辞无忌了。大家知道他是痴迷于画,不拘俗礼,人也天真烂熳,说话常常直白无忌。但是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他在怠慢呢。
益阳公主一楞。她冰雪聪明也立刻明白了。想必这位荀七公子少年得志,很小的时候就成名成家,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丹青国手。难免会有些才子意气和书生狂傲。而且她听他说话,话语直率却礼义周全,又直言夸赞她是位端庄美人。这种率性之人说的话往往都是真心话。
公主想到这儿,反倒对他生出了一份好感。脸上笑容加深,心情也变得愉快了。今晚接见荀七公子反倒成了最高兴的时刻。荀家族人把准备好的荀余画作奉上。公主匆匆看一眼,果然神妙无比,是天下一等一的画作。益阳公主天生爱才,又爱俊秀的少年男女,又喜欢上了荀余的直言直语。当下命人重重地赏赐了他文房四宝和二十两黄金。荀家众人大喜。
荀余也急忙道谢。之后捧着赏赐退出了大殿。他转身就放松了神色长出了口气。他平生最讨厌的是人情交际,对人与人之间的拍马迎奉勾心斗角之事很厌恶。所以不去读书考官走仕途,寄情于山水绘画之间。没想到连他这种游山玩水的闲人,也要被家族算计,被拉来拍公主马屁,真是太过份了。因此熬过这一关后,荀余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退出大殿之际,忍不住转头去看。后殿门旁穿淡黄色锦袍的少女,也正微笑地望着他。长眉弯弯,乌黑的眼眸里呈满了戏谑之意,仿佛很了解他的想法似的。
“你真是太不容易了!小七!”她的黑眸仿佛在对他说话。
是啊。我真是不容易!荀余小声地附和一声,捧着赏赐走出了殿门。出了门他才醒悟过来,苦笑着摇摇头。那位华服少女怎么能猜到他的心思取笑他不容易呢?他一定看错了。